邢颙跟著田疇四處轉了轉,越看越沉默。
他反對度田,覺得此舉不義。可是他看到了那些因為家里有了土地而充滿希望的孩子,他又不得不承認,度田也并非全然不義。
“子泰,我有點糊涂了。”邢颙一聲嘆息。“難道實現王道必行不義?若是如此,王道還是王道嗎?”
田疇微微一笑。“我回答不了你這個問題。不過你也不必心急,不是你一個人有如此疑惑。回去之后,我找幾份邸報給你看看,你就知道了。”
邢颙點頭答應,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他在北疆的時候就聽說過邸報,知道上面登了很多文章,出于不同的人之手,觀點不一,甚至針鋒相對。他只看過寥寥幾篇,已經大為驚駭。
北疆邸報不多,他了解的信息并不全面。
看著天色將晚,田疇帶著邢颙去吃飯。
餐廳里已經坐了不少人,正一邊吃飯一邊說話。邢颙見了,便不禁皺起眉頭。看這些人的衣冠服飾,應該都是天子身邊的郎官,但他們的舉止實在有辱斯文。
子曰:食不言,寢不語。
他們在吃飯時大聲談笑,嘴里的食物都灑了出來,哪里還有半分士人應有的禮節。
“天子身邊都是這些人?”
田疇笑笑,這樣的情景他看得多了,也知道邢颙第一次看會不習慣,便引著邢颙走到一個角落,離那些年輕郎官們遠一些。
“一群少年郎,大多來自軍中,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田疇取來食物,與邢颙對面而坐。“子昂來得正是時候,若能到軍中做個教習,或許能讓他們多學些禮儀。”
邢颙瞅瞅田疇。“子泰當知我來意,怎么反倒招攬起來了。”
田疇有些神秘地一笑。“等你見了天子,你就知道了。先吃飯。”
邢颙點頭,埋頭吃飯,不再說話。
正吃著,一旁忽然走過一個人來,沖著田疇點點頭,隨即就向邢颙拱手施禮,眼神驚喜。
“敢問足下,可是德行堂堂邢子昂?”
邢颙連忙放下餐具,又擦了嘴,這才離席還禮。“在下正是邢颙,敢問足下是…”
“在下河間鄚人卑湛,字文休。”
邢颙一聽,也歡喜不禁。他聽說起卑湛,只是沒見過面,沒想到在這里碰上了。他鄉遇故知,也是人生一樂事。
“卑君用餐了嗎?”邢颙看了一眼卑湛的衣袖,眉頭下意識地一皺。卑湛抱著一卷紙,像是墨跡未干,衣襟都沾了墨跡,衣袖也是黑乎乎的。
“還沒有。”卑湛沒有注意到邢颙眼中的不滿,將懷中的紙卷放下,揚手大聲招呼道:“給我來幾份最好的菜,再來一壺酒。今天有鄉黨來,當一醉方休。”
邢颙覺得卑湛的聲音太大,有些刺耳,不免有些后悔。正想如何婉拒卑湛的熱情,卻一眼看到案上的紙卷竟是邸報,頓時來了精神。
“卑君,這些邸報是哪兒來的?”
“坊里剛印出來的。”卑湛入座,將幾份邸報推到邢颙面前,喜不自勝的說道:“這睢陽送來的版就是好,比磚版清晰、耐用,印出來的邸報字跡清晰,用墨也少…”
邢颙這才反應過來。“卑君在印坊做事?”
“是啊,蒙甄坊主不棄,聘我為祭酒,負責校對印稿,順便編一些書,啟蒙兒童。”卑湛撫著胡須,滿面笑容。
邢颙不禁輕笑一聲。張郃還在等卑湛的消息,哪知卑湛卻已經樂不思歸,將他拋在腦后了。
“啟蒙兒童也是好事,教化當從兒童起嘛,等年歲既長,習氣已成,就不好糾正了。”
“是啊,是啊。”卑湛連連點頭,也沒聽出邢颙的言外之意。
正說著,有兩個侍女送來了酒食。
卑湛拿起酒壺一看。“你知道這是誰么?這是我河間名士,德行堂堂邢子昂。就算是甄坊主來了,也要熱情款待的。換中山冬釀,要三十年的。”
侍女應了一聲,端著酒壺回去了。
邢颙吃了一驚,抬頭看著卑湛。
田疇笑道:“卑君,你眼里就只表邢子昂,沒有我田子泰啊。這么久了,也沒見你請我喝一口中山冬釀。”
卑湛哈哈一笑,轉身又大聲喊道:“兩壺。”
邢颙驚呆了,連忙說道:“卑君的心意我領了,中山冬釀大可不必。如此美酒,還是…”
“子昂,你別管他。”田疇拽住了邢颙。“甄坊主是個大方的人,給的薪酬非常豐厚,一兩壺中山冬釀還不是小意思。我難得喝他一頓酒,今天非三十年窖藏不可。”
他說著,忍不住咽了口水,又舉起手,勾了勾食指。“看見沒有,我食指動了。”
卑湛忍俊不禁,笑得打跌,邢颙也忍不住笑了。
冀北與幽州相鄰,民風也相近,大多好酒。田疇善飲,而中山冬釀正是他最喜歡的冀北名酒。如今有機會喝,自然不能放過。
但他也清楚,中山冬釀不是普通酒,田疇也不是喜歡占人便宜的人。看來卑湛的薪酬真的很豐厚,以至于一兩壺中山冬釀都不在話下。
一會兒功夫,酒送來了。
不僅酒換成了中山冬釀,侍女也換了。身材高挑,皮膚白晳,頭發淺黃,竟是個相貌出眾的中山歌伎,看得邢颙也是大感意外。
侍女倒是看得慣了,含笑為他們斟了酒,便退了下去。
邢颙有些遺憾,中山歌伎能歌善舞,他本來以為會有歌舞表演呢,哪知道只是斟了酒。
“天子節儉,不準歌舞伴酒。”卑湛輕聲說道:“明日別選地方設宴,再請邢君欣賞。”
邢颙有些尷尬,連忙舉起酒杯。“多謝文休盛情。來,我們滿飲此杯,以賀異鄉相遇。”
卑湛笑容滿面,與邢颙喝了一杯,然后又主動為邢颙倒滿。
“子昂,不瞞你說,我到行在快兩個月了,一開始也不怎么適應。別的還好,就是吃的不習慣。虧得甄坊主體貼,特地關照,制作了不少我們河間的菜肴,算是稍慰思鄉之情。后來又有了這中山冬釀,嘿,不用喝,只要聞到這酒香,我就不想家了。”
邢颙忍不住說道:“文休可知幽燕都護已經殺入河間?文休樂不思歸的時候,河間已經烽火連天,戰鼓遍地。”
“是么?”卑湛一愣,隨即大喜,用力一拍大腿。“他們終于來了。”
“這…”邢颙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文休…不擔心家中妻兒?”
卑湛大笑。“我有什么好擔心的?我家里那百十畝地度就度了,反正一年辛苦,也不及我一個月的薪酬。種地能養活幾個人,等印坊開到河間,我就讓內人到坊里做事,不再種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