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沉默了良久,點點頭。
他派人接女兒來,是因為天子邀以婚姻。
他本不必以婚姻來取信天子,但天子付以實現王道的重任,讓他無法拒絕。
天子這么做,并不是好色——他根本沒見過他的女兒——而是缺乏信任基礎。
這既與天子的個人經歷有關,也與他的經歷有關。
結以婚姻,是一個大家都能接受有方案。
唯一可能受苦的就是女兒。
他給本來將成為他女婿的陳群寫過信,透露過這個意思,但陳群沒有回復,顯然是默認了這件事。
據送信的人說,陳群父子寄寓徐州,依附劉備。
劉備則支持袁紹。
所以,他和陳群立場不同,婚姻也就沒有必要了。
但陳群對他的決定不齒,所以連信都不愿意回。
“文倩,委屈你了。”
“為家為國,有何委屈可言?”荀文倩低下頭。
“阿翁,我也覺得不委屈。”荀惲忍不住說道:“天子雖然比文倩小兩歲,卻是不世出的明君、英雄,普通人家的女子想嫁這樣的夫君亦不可得。文倩有幸入宮,不知道有多少人羨慕呢。”
荀彧看著荀文倩。“你也這么想嗎?”
荀文倩低低地應了一聲,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只是不肯抬頭。
唐夫人連忙為女兒解圍。“夫君,我們一路走來,聽說天子大破鮮卑,斬首十萬,可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荀惲叫了起來,興奮得兩眼發亮。“天子率三千騎北征,先破匈奴,再破鮮卑,戰必勝,攻必克,令人拍案叫絕。與此戰相比,當初的華陰之戰簡直不值一提。”
荀文倩忍不住抬起頭。“是么,大兄,你收到戰報了?”
“嗯嗯。”荀惲連連點頭,轉身看向荀彧。荀彧本來有些不悅,可是一看荀文倩渴望的眼神,心中微動,隨即又點了點,讓荀惲取戰報來。
戰報詳細的敘述了戰事的全過程,除了斬首數字例行夸大之外,幾乎都是實情。
荀文倩接過戰報,迅速讀了一遍,隨即又喜不自勝地拿給唐夫人看。唐夫人對此并不太感興趣,只是看到荀文倩開心,便也跟著讀了一遍。
戰報中并無奇謀詭計,但通過文字想象更令人熱血沸騰。
“天子竟有如此天賦,看來大漢真是天命未絕。”唐夫人摟著荀文倩,笑容滿面。“我兒有幸,能嫁這樣的夫君,荀氏列祖列宗都會高興的。”
荀彧抬起手,用袖子掩著嘴,咳嗽了兩聲,提醒唐夫人不要太高興,出言無狀。
“文倩,我有幾句話要提醒你。”
“父親,你說。”荀文倩掙脫了母親的懷抱,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
“我將你送入宮中,并不是為求一姓富貴,而是希望和天子君臣互信,共建王道。天子有心,亦是難得的天才,但畢竟少年艱辛,未能傾心向學,難免有偏狹之處。你入宮之后,當時時匡輔,以興王道,不可一味奉迎。”
“喏。”荀文倩俯首答應。
“好啦,好啦。我們剛下車,水都沒喝一口,你就別急著教訓了。”唐夫人嗔道:“先吃飯,吃完飯,再派人送我們去紙坊看看,討幾張紙用。”
荀彧也覺得自己太心急了些,啞然失笑,連連點頭。
吃守午飯,荀彧便讓荀惲帶人,陪妻子、女兒去紙坊,會見唐姬。
河東紙坊在湅水之濱,規模不小,大大小小的院子幾十座,且守衛嚴密。
即使是荀惲,若非拿著太守府的文書,也不能進坊。
在一群工匠之間,唐夫人、荀文倩看到了唐姬。
唐姬挽著簡單的發式,裹著頭巾,身上穿著一件粗布長衫,混在工匠之中,幾乎認不出來。但她身形矯健,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番氣定神閑的氣勢,讓人過目不忘。
即使是她身邊的工匠,不論男女,都面色紅潤,眼神鎮定,一看就知道生活得不錯。
想起沿途看到的景象,荀文倩忽然有點明白荀彧的意思了。
王道,就是要讓每一個人都活得自信、有尊嚴,哪怕是一個女子。
“姊姊?”看到有一群生人進來,唐姬習慣性的過來查看,見是唐夫人,大感意外。
“還有我呢,姑姑。”荀文倩跳躍上前,不滿地說道。
唐姬雖與她的母親同輩,但年齡卻與她更接近,從小就是玩伴。
“文倩也來了。”唐姬擠擠眼睛,摟著荀文倩的肩膀,掩唇而笑。
作為最初提議的人,她當然知道荀文倩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荀文倩害羞的轉過頭,避開了唐姬戲弄的眼神。“姑姑這紙坊真大。”
“那當然,我們紙坊里的紙現在不僅要供應河東,還要供應天子行在以及關中,最近涼州、益州也有商人來買。過一段時間,我們還要擴建呢。”
唐夫人、荀文倩驚嘆不已。
“妹妹好氣魄,不愧是女中豪杰。”唐夫人笑道。
“豪杰便是豪杰,何必分男女?我這紙坊里,有一大半工師是女子。干起活來,她們可不比男子遜色,反比男子更細心,更吃得苦。當初試制新紙不順利,經常幾天幾夜不得休息,不少男子都熬不住,反倒是女子叫苦叫累的不多。”
唐夫人、荀文倩看著四周忙得起勁的工匠,聽著唐姬的介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路聽得耳朵起了繭的河東紙坊居然是由一大群女子撐起來的作坊,換作以前,她們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的。
男主外,女主內,這是常識。即使是織坊,女子也只是織工,不可能是管理者。
但眼前所見,竟然大半是女子。
“妹妹真是奇才。”唐夫人感慨地說道:“從小就是,只不過如此更是大用了。”
“我不是。”唐姬說道:“天子才是真正的奇才,大漢的希望。”
唐夫人詫異地看了唐姬一眼,低聲說道:“妹妹,別人這么說也就罷了,你這么說,莫不是…”
“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唐姬轉身,從一個來請示的女工匠手中拉過樣紙,看了兩眼,吩咐了幾句。“先夫只適合做太平之主,沒有救世之能。天子才是。當初先帝有意于天子,誠為先見之明。”
唐夫人與荀文倩互相看了一眼,大為驚訝。
她們都清楚唐姬與弘農王的感情很深,也對弘農王被廢耿耿于懷,如今卻說出這樣的話來,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但她們更清楚,以唐姬的性子,若非她愿意,就算有人用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不會屈服的。
天子究竟有何德能,盡讓唐姬心甘情愿的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