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了郭汜,楊奉接著說李傕。
他對李傕的畏懼明顯超過郭汜,根本不敢提主動出擊的事,所有的安排都立足于防守。
死守。
由此可見,他討要臨機決斷的權利根本就是趁火打劫、坐地起價。
劉協也不說破,平靜地聽楊奉解說,討論其中的細節,旁敲側擊的提一些建議,卻不堅持。只要楊奉有一丁點反對的意思,或者稍加解釋,他便點頭認可,表示支持。
會議進行得很順暢,楊奉的心情很好,意氣風發。
趁此機會,劉協提出了要去段煨大營的計劃。
“陛下萬乘之尊,為何要去段煨的大營?”楊奉拍著胸脯,大大咧咧地說道:“自古只有臣見君,豈有君見臣的道理?段煨若是不肯來,臣敢請陛下賜一詔書,愿身先士卒,率部擊破段煨大營,縛至陛下駕前。”
劉協笑笑,給楊彪使了個眼色。
楊彪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保持著笑容,微微欠身。
“將軍之勇,人所共知。只是大敵當前,不宜樹敵過多。張濟在陜,若是段煨不敵,邀張濟前來助陣,將軍以一敵二,豈不麻煩?不如暫時緩頰,聯合段煨,命其阻擊張濟,解朝廷后顧之憂,使將軍能全力迎戰李傕、郭汜,再立新功。”
見楊彪這么給面子,楊奉心中得意,卻還是不肯松口。“萬一段煨有不臣之心,對陛下不利,誰能擔起得這樣的重任?”
“將軍可知澠池之會的故事?”
楊奉茫然地搖搖頭,臉色有點不好看。
楊彪心中不屑,卻還是耐心的解說了秦趙會于澠池的故事。“如今形勢危險,陛下為天下安危,不惜以自赴險。某不才,愿效藺相如故事,與陛下同往。愿將軍為廉頗,率重兵為形勢。段煨縱有不臣之心,亦必畏于將軍英勇,不敢冒險行事。”
見楊彪將自己比作名將廉頗,寄以朝廷安危的重任,楊奉心里美滋滋的,幾乎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一口應承。
會議結束,劉協到楊奉準備好的帳篷小憩片刻,準備去段煨的大營。
他剛剛坐下,還沒等喘口氣,楊彪就跟了進來。
“楊公辛苦了。”劉協無奈地笑道,指指對面的胡床。“坐下說話吧。”
“陛下更辛苦。”楊彪拱拱手。“陛下,赴約之前,臣有兩件事,想請陛下旨意。”
“楊公請講。”
“其一,陛下當真希望楊奉陣前斬將嗎?”
劉協搖搖頭,又點了點頭。
楊彪眼神疑惑。
劉協吁了一口氣,輕聲說道:“朕不是希望楊奉陣前斬將,他未必有那個勇氣和實力。之所以這么說,是不希望他浪戰。”
楊彪微微頜首,一雙看透世情的眼睛盯著劉協。“但…陛下有此計劃?”
劉協眼皮輕挑,看了楊彪一眼,嘴角微挑。“朕的確有這個計劃,不過朕不會輕易付諸實施。有備無患,萬一這個機會出現,朕也不會輕易放過。楊公,朕要做馬上皇帝,雖說暫時還沒有那樣的能力,卻要有這樣的勇氣,做好身體和心理上的準備。”
劉協拍拍膝蓋,笑道:“楊公以為然否?”
楊彪皺著眉,沉吟不語。過了片刻,他又說道:“陛下志向高遠,臣自然是支持的。只愿陛下言行合一,多做準備,不輕言戰。”
“楊公放心。”劉協說道:“楊公想說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臣與陛下赴約,御營中事,陛下可有安排?”
劉協不解。“楊公的意思是…”
楊彪再拜。“陛下,臣蒙陛下不棄,托以腹心,感激不盡。陛下矢志中興,臣愿為陛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只是臣本儒生,不諳軍事,如今又將隨陛下赴約,無暇過問營中之事。萬一李傕、郭汜至,營中無人主事,如何是好?”
劉協盯著楊彪看了兩眼,隱約明白了他的意思。
“楊公有何建議?”
“臣請辭去太尉之職,愿陛下別擇賢明。”
“比如?”
楊彪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臣以為,衛尉士孫瑞忠誠有謀,熟悉軍事,材當干城。陛下若能信之、用之,他必能為陛下擊退李傕、郭汜,解燃眉之急。”
劉協目光如炬,緊緊地盯著楊彪。“這是楊公一個人的建議?”
楊彪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被劉協這一眼看得心生不安。
忽然之間,他有點明白楊修的心情。
天子雖然年幼,可是這一雙眼睛卻一點也不像十五歲的少年,更像是看慣了人間百態的老者,充滿了滄桑,充滿了智慧,一眼就看穿了他心底最深處的雜念。
面對這樣的一雙眼睛,即使是他,也無法從容不迫。
楊彪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唾沫。“是臣一己之見,愿陛下三思。”
“朕若拒絕,楊公是不是要堅請?”
楊彪滿是皺紋的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話就在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他為此刻準備了很久,不管天子同意與否,他都有應對。
他唯一沒想到的就是天子的眼神竟會如此犀利。
劉協默默收回了目光,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如同入定。
他心中充滿無奈。
打破三公坐而論道的慣例,重新掌握實權,一直是漢代——尤其是東漢——士大夫官僚的信仰。
東漢一代,士大夫前仆后繼,大臣力爭于朝堂,處士橫議于巷,最終釀成兩次黨錮之禍的背后,與其說是與外戚、宦官爭權,不如是與皇帝爭權。
他們最終贏了,但大漢也亡了。
不得不說,姜是老的辣,楊彪出手的時機掌握得極佳。
宦官早就被袁紹、王允等人滅了,外戚勢弱,伏完根本構不成威脅,天子年幼,此時此刻,除了依靠三公九卿,沒有其他的選擇。
轉士孫瑞為太尉,由士孫瑞全面指揮作戰,造成太尉掌兵的事實,立下戰功,向世人證明三公掌權的正確,接下來司空掌民,壓制內朝,順理成章。
劉協甚至覺得,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恢復丞相制度,由丞相掌外朝政務,皇帝垂拱而治,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這本是儒家王道的理想制度,是這些儒生出身的公卿大臣汲汲以求的無上信仰。
可是他同樣清楚,那不是王道,而是亡道。
亡國亡種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