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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九七章 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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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二的晚上,小蒼河,一場小小的葬禮正在舉行。

  發喪的是兩家人——實際上只能算是一家——被送回人頭來的盧延年家中尚有老妻,副手齊震標則是孤家寡人,如今,血脈算是徹底的斷絕了。至于那些還沒有消息的竹記情報人,由于不算必死,此時也就沒有進行操辦。

  山上搭起的長棚里,過來祭奠者多是與這兩家相識的軍人和竹記成員,也有與還未確定安危者是好友的,也過來坐了坐。菜肴并不豐盛,每人一杯淡酒。寧毅一家與秦紹謙等軍中高層負責招待來賓,將事情大概的來龍去脈,女真人的做派以及這邊的應對,都簡單地跟人說了一遍,也有人情緒激昂憤慨起來,然而被同行的軍官低聲說了幾句后,復又安靜了,只在桌子下方,緊緊地攥起拳頭。

  打敗西夏的半年時間后,小蒼河一直都在安靜的氛圍中不斷發展擴大,有時候,外人涌來、貨物進出的繁華景象幾乎要令人忘記對陣西夏前的那一年壓抑。甚至于,偏安一隅近兩年的時間,那些自中原富庶之地過來的士兵們都已經要漸漸忘記中原的樣子。只有這樣的死訊,向人們證明著,在這山外的地方,激烈的沖突始終未曾停歇。

  曾經在汴梁城下出現過的殺戮對沖,遲早——或者已經開始——在這片大地上出現。

  寧毅系著白花在長棚里走,向過來的每一桌人都點頭低聲打了個招呼,有人忍不住站起來問:“寧先生,我們能打得過女真人嗎?”寧毅便點點頭。

  “當然打得過。”他低聲回答,“你們每個人在董志塬上的那種狀態,就是女真滿萬不可敵的訣竅。甚至比他們更好。我們有可能打敗他們,但當然,很難。很難。很難。”

  他都是一字一頓地。說這三個很難。

  大概與每個人都打過招呼之后,寧毅才悄悄地從側面離開。陳凡跟著他出來。兩人沿著山間的小路往前走,沒有月亮,星光浩瀚無垠。寧毅將雙手插進衣服上的口袋里——他習慣要口袋,讓檀兒等人將此時的短打衣服改良了許多,寬松、輕便、也顯得有精神。

  “陳小哥,你好久沒上戰場了吧?”

  “本來也沒上過幾次啊。”陳凡口中叼著根草莖,笑了一聲,“其實。在圣公那邊時,打起仗來就沒什么章法,無非是帶著人往前沖。如今這里,與圣公起事,很不一樣了。干嘛,想把我發配出去?”

  “你是佛帥的弟子,總跟著我走,我老覺得浪費了。”

  “你還真是精打細算,一點便宜都舍不得讓人占,還是讓我清閑點吧。想殺你的人太多了。若真是來個不要命的大宗師,陳駝子他們固然舍命護你,但也怕一時疏忽啊。你又已經把祝彪派去了山東…”

  “紅提過幾天過來。”

  “若真是大戰打起來。青木寨你不要了?她終究得回去坐鎮吧。”

  “找錦兒坐鎮也可以。騎個馬,戴個面具。”

  寧毅比劃一番,陳凡隨后與他一道笑起來,這半個月時間,《刺虎》的戲在青木寨、小蒼河兩地演,血菩薩帶著猙獰面具的形象已經漸漸傳開。若只是要充個數,說不定錦兒也真能演演。

  但這樣的話終究只能算是玩笑了,陳凡看他幾眼:“你想讓我干什么?”

  “卓小封他們在這邊這么久,對于小蒼河的情況。已經熟了,我要派他們回苗疆。但想來想去。最能壓得住陣的,還是你。最容易跟西瓜協調起來的。也是你們夫妻,所以得麻煩你領隊。”

  陳凡皺起了眉頭,他看看寧毅,沉默片刻:“平時我是不會這么問的,但是…真的到這個時候了?跟女真人…是不是還有一段差距?”

  “我也希望還有時間哪。”寧毅望著下方的谷地,嘆了口氣,“殺了皇帝,不到一萬人起兵,一年的時間,硬撐著打敗西夏,再一年,就要對女真,哪有這種事情。先前選擇西北,也從沒想過要這樣,若給我幾年的時間,在夾縫里打開局面,徐徐圖之。這四戰之地,荒山野嶺,又適合練兵,到時候我們的情況一定會好過很多。”

  他搖了搖頭:“打敗西夏不是個好選擇,雖然因為這種壓力,把隊伍的潛力全都壓出來了,但損失也大,而且,太快打草驚蛇了。如今,其它的土雞瓦狗還可以偏安,我們這邊,只能看粘罕那邊的意圖——但是你想想,我們這么一個小地方,還沒有起來,卻有火器這種他們看上了的東西,你是粘罕,你怎么做?就容得下我們在這里跟他扯皮談條件?”

  “有其它的辦法嗎?”陳凡皺了皺眉頭,“若是保存實力,收手離開呢?”

  “陳小哥,以前看不出你是個這么瞻前顧后的人啊。”寧毅笑著打趣。

  陳凡也笑了笑:“我一個人,可以置生死于度外,只要死得其所,拼命也是常事,但這么多人啊。女真人到底厲害到什么程度,我不曾對陣,但可以想象,這次他們打下來,目的與先前兩次已有不同。第一次是試探,心中還沒有底,速戰速決。第二次為破汴梁,滅武朝之志,皇帝都抓去了。這一次不會是玩玩就走,三路大軍壓過來,不降就死,這天下沒多少人擋得住的。”

  “西路軍畢竟只有一萬金兵。”

  “完顏婁室用兵如神,去年、前年,帶著一兩萬人在這邊打十幾萬、三十幾萬,摧枯拉朽。不說我們能不能打敗他,就算能打敗,這塊骨頭也絕不好啃。而且,若是真的打敗了他們的西路軍,整個天下硬抗女真的,首先恐怕就會是我們…”陳凡說到這里,偏了偏頭,看他一眼,“這些你不會想不到。目前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跟紹謙、承宗他們都討論了,自己也想了很久,幾個問題。”寧毅的目光望著前方。“我對于打仗畢竟不擅長,如果真打起來。我們的勝算真的不大嗎?損失到底會有多大?”

  陳凡想了想:“婁室本人的能力,畢竟要考慮進去,如果只是西路軍,當然有勝算,但…不能掉以輕心,就像你說的,很難。所以,得考慮損失很大的情況。”

  “火器的出現。畢竟會改變一些東西,按照之前的預估方法,未必會準確,當然,世上原本就沒有準確之事。”寧毅微微笑了笑,“回頭看看,我們在這種困難的地方打開局面,過來為的是什么?打跑了西夏,一年后被女真人趕跑?攆走?太平時期做生意要講求概率,理智對待。但這種天下大亂的時候,誰不是站在懸崖上。”

  “我不甘心。”寧毅咬了咬牙,雙眼當中逐漸顯出那種極度冰冷也極度兇戾的神色來。俄頃,那神色才如幻覺般的消失,他偏了偏頭,“還沒有開局,不該退,這里我想賭一把。如果真的確定粘罕和希尹這些人鐵了心要圖謀小蒼河,不能協調,那…”

  夜風輕盈地吹,山坡上。寧毅的聲音頓了頓:“那…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撲殺完顏婁室。哪怕再來的是粘罕,我也要在他的身上。撕下一塊肉來,甚至于考慮把他們留在這里的可能。”

  事情還未去做,寧毅的話語只是陳述,向來是平平靜靜的,此時也并不例外。陳凡聽完了,靜靜地看著下方山谷,過了好久,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咬咬牙,笑出來,眼中隱現狂熱的神色:“哈,就是要這樣才行,就是要這樣。我明白了,你若真要這么做,我跟,不管你怎么做,我都跟。”

  他頓了頓,一面點頭一面道:“你知道吧,圣公起事的時候,號稱幾十萬人,亂七八糟的,但我總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不對,那個時候的意思,跟現在比起來,真是一點氣魄都沒有…”

  旋即又道:“我把這事情說給西瓜聽,那小妞會喜歡死你的。表面上什么都不說,背過頭去,眼睛里就冒星星,嘿,就是這樣…”

  聽他這樣說著,寧毅也笑了出來:“只是暫時的想法,有些時候,形勢比人強,如果有變化,也只能見步行步。”

  “知道。”陳凡雙手叉腰,隨后指指他:“你小心別死了,要多練武功。”

  “我已經是武林高手了。”

  陳凡看著前方,搖頭晃腦,像是根本沒聽到寧毅的這句話般自言自語:“娘的,該找個時間,我跟祝彪、陸宗師搭伙,去干了林惡禪,少個心腹大患…不然找西瓜,找陳駝子他們出人手也行…總不放心…”

  “傻逼…”寧毅頗不滿意地撇了撇嘴,轉身往前走,陳凡自己想著事情跟上來,寧毅一面前行一面攤手,大聲說話,“大家看到了,我現在覺得自己找了錯誤的人選。”

  “我說的是真的,可以做。”陳凡道。

  “我哪有時間理那個姓林的…”

  兩人議論片刻,前方漸至小院,一道身影正在院外轉悠,卻是留在家中帶孩子的錦兒。她穿著一身碎花襖子,抱著寧毅還不到一歲的小女兒寧雯雯在院外散步,附近自然是有暗哨的,陳凡見已抵達地方,便去到一邊,不再跟了。

  寧毅走過去,與錦兒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下,錦兒詢問了幾句葬禮上的事情,寧毅回答了。此時下方山谷火光點點延綿,人的蹤影讓一切都顯得溫暖,錦兒憶起在江寧時候的事情,與寧毅說了幾句,在青樓里的日子,與姐妹對一個個江寧才子的評價,秦淮河邊那小小的樓房,與云竹的同居生活,每日里的晨霧,晨霧里的奔跑,奔跑過來的陌生的男子。那個時候,她想不到這個男子會成為自己的丈夫,當然也想不到,自己愛上的、才子,最后會走到這里來。

  如果一切都能一如往昔,那可真是令人向往。

  “我們…將來還能那樣過吧?”錦兒笑著輕聲說道,“等到打跑了女真人。”

  “等到打跑了女真人,天下太平了,我們還回江寧,秦淮河邊弄個木樓,你跟云竹住在那里,我每天跑步,你們…嗯,你們會整天被孩子煩,可見總有一些不會像以前那樣了。”

  錦兒便莞爾笑出來,過得片刻,伸出手指:“約好了。”

  寧毅伸手勾了勾:“約好了。”

  這一夜,天空中有燦爛的星光,小蒼河的河谷里,人群居住的火光也如同星星一般的延綿往山口,此時,女真人女真自北南下,整個黃河以北的局勢,已經完全的混亂起來。商道多已癱瘓,小蒼河中的貨物進出也漸告一段落,倒是在三月初四這天,有人帶著信函前來,隨后過來的,是運往小蒼河的最后一批大規模的物資。

  很意外,那是左端佑的信函。從小蒼河離開之后,至如今女真的終于南侵,左端佑已做出了決定,舉家南下。

  而大量的軍械、鐵器、火藥、糧草等物,都往小蒼河的山中運送了過來,令得這山谷又結結實實地熱鬧了一段時間。

  東面,中原大地。

  由北往南的各個大道上,逃難的人群延綿數百里。大戶們趕著牛羊、車駕,貧寒小戶背著包裹、拖家帶口。在黃河的每一處渡口,來往穿行的渡船都已在超負荷的運作。

  因為金人南來的第一波的難民潮,已經開始出現。而女真大軍緊隨其后,銜尾殺來,在第一波的幾次戰斗過后,又是以十萬計的潰兵在黃河以北的土地上推散如海潮。南面,武朝朝廷的運作就像是被嚇到了一般,完全僵死了。

  鮮血與生命,延燒的戰火,悲哭與哀嚎,是這天下付出的第一波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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