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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〇章 天南地北 此去畏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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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相府之中出來,往竹記的兩家店里跑了一遍,回到家中,時間還早,寧毅便在庭院前后走了一圈。

  自從景翰十年過來京城住下,轉眼之間,已經是匆匆而又漫長的三年時光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三年時間里,一個大家子已經連續搬了兩個地方,皆是因為家中住戶的增加導致的遷居。

  好在一來年輕人較能適應環境,二來,相府中人幫忙牽線的購房,原本的居住者多半有些底蘊。房舍在原主人的手中便經過精心的布置、打理,待到買下后住進來,很快也就能將這里當成一個家了。

  此時眾人居住的這處大院,原本屬于一位書畫皆精的儒學大家,房舍、院落的格局都十分講究,自有一股屬于雅致雍容的精神氣在其中,寧毅等人住進來之后,樣子大體沒變,只是沒了原主人那么多的規矩,氣氛便更加活潑自然了而已。

  秋時已至,庭院里梧桐樹的葉子已經開始泛黃了,灑下的陽光與落蔭,也有著暖洋洋的氣息。文方文定等人對這樣的景象多半無感,寧毅卻很喜歡這樣的氛圍。一路走回內院,與一些家人微微點頭示意,由于知道最近北方的緊張局勢,也知道寧毅在相府中做事,這些家中丫鬟、或是弟妹之類的親屬,并不敢過多的打擾他。

  回到如今與檀兒居住的房間里,作為家中的女主人,檀兒正在翻看著一些賬冊或是生意記錄,眼見他回來,便笑著迎了上來。同時讓娟兒倒來茶水:“北面的戰事有好轉了嗎?今天相府怎么這么早就放你回來了。”

  寧毅笑著說道:“有些事情要跟你說,先坐。”

  “嗯。”檀兒在床邊坐下。寧毅端著茶水,看了看外面,隨后去關上了門,房間里稍稍的暗了下來。

  “消息剛剛過來。直接到秦相手上的,所以你還沒看到,北面戰事垮了。”寧毅大口大口地將茶水灌下去,“郭藥師敗了,雁門關義勝軍投降,打開了城門。女真人已經殺過第一道防線。”

  在寧毅接手密偵司的事情后,為了讓檀兒的力量也能發揮出來,也為了家中多一個主心骨,許多的情報在傳到他手上的同時,也會傳到檀兒這邊。眼下這些情報實在是因為太過震撼。還未下達,因此寧毅便只能說上一遍。聽了他的話,檀兒也皺起眉頭來:“那、那怎么辦?朝廷有對策嗎?”

  “從雁門關往南,還有幾十萬的軍隊,也不能說是沒有對策。但是有一件事得做了,檀兒,你要帶著家里人南撤,可以回江寧。也可以不回江寧,我們有錢,到有我們房子的地方先住著。但是…希望盡量撤過長江以南。這里東西留著,事情過去以后,可以回來。”

  檀兒的目光已經嚴肅起來,她望著寧毅,想了片刻:“你們…相府的預期…這么糟糕?”

  “在最壞的估計里。”寧毅壓低了聲音,“京城不是沒有被攻破的可能。”

  “好。”檀兒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了。那你呢?還有文定文方他們?走嗎?如果守在京城,到時候有沒有機會跑出來?”

  “我要往北走。”

  房間里安靜下來。

  “…什么?”

  “兩個方面。”寧毅拉著凳子坐在檀兒的面前。身體微微往前躬,“我要負責北面堅壁清野的計劃。這個計劃非常麻煩。但該做的必須要做。按照現在的預期,在雁門關、太原一線,女真人仍然有步兵隊、輜重隊,他們的騎兵太厲害,但步兵就是我們的重點打擊對象。”

  “…打擊步兵,拖慢他們速度的同時,附近的居民撤入城市或者山野,配合軍隊在這些地方對女真人發起戰斗,但是北面人太多了,堅壁清野效果有限,想要徹底打垮他們的補給幾乎不可能做到。不過,只考慮騎兵的話,如果流動作戰,他們頂多也只能有幾天的口糧,必須不斷劫掠。他們不可能在北面跟我們打消耗戰,所以必須考慮,他們速戰速決,直接進逼京城的可能性。”

  寧毅揮手比劃了一下:“騎兵隊如果真的抵達這里,可以重新開始駐扎,劫掠到的糧食,也可以開始為攻城做準備,囤積起來,所以最重要的是,不能讓他們在汴梁城下劫到足夠支持圍城的口糧。北面的堅壁清野,最終是為了增加他們前進的效率,為汴梁城周圍的肅清爭取時間。”

  “我跟秦相說了,為了政治上不至于被動,我會考慮由北往南的順序,但其實,必須是雙管齊下,這點秦相也是明白的。北面爭分奪秒,汴梁城周圍不動真格,但所有的準備立刻就要入手。整個事情非常大,我要保持居中坐鎮,以便有最快的反應速度最高的效率。檀兒,你能明白的。”

  兩人成為夫妻已有多年,自從取得彼此的體諒以來,許多的事情,兩人都能一塊兒做商量。寧毅的這番話,即是解釋,也是詢問,在做這樣一件大事的時候,希望能夠獲得家人的支持。然而此時抬起頭來,檀兒已經直起了身子,目光望著他,過得片刻,陡然搖了搖頭。

  寧毅手指摩挲了幾下:“檀兒,這是…必須要去做的。”

  “可這是打仗。”檀兒急促地說了一句。兩人之間自從成為夫妻,在最初的那段時間里,檀兒確實有過強勢的一面,然而從皇商事件過去之后,至少在寧毅面前,檀兒便不再表現出女強人的姿態,方才坐在那兒,也僅僅是以妻子的神態傾聽而已,直到此時,眨著眼睛,目光焦急,才又顯出了曾經的某些神色來,“這次我不同意,你就不能…至少呆在京城嗎?”

  “跟方臘、跟梁山,也未必有什么不同。”

  “當然不同。那是女真人,遼國都被他們打完了。”

  “你怎么…”

  在寧毅心中,一直以來經歷的許多事情,確實沒什么區別,料不到檀兒此時竟會反對起來。他站起身來。床邊的檀兒也在同時幾乎是一個激靈地站了起來,雙手抓住了寧毅的衣袖,仿佛是在下意識地揪住他,不讓他走掉一般。

  窗外隱約傳來家里人走動的聲音,房間里,寧毅嘆了口氣:“事情已經決定了啊。”他右手被檀兒揪住。伸出左手,摟住了她的身子,檀兒走過兩步,被他抱住了,眼睛眨了眨。卻已經濕潤起來。

  “我不是去送死,女真人這次南侵,兵力頂多就是十幾二十萬,他們講究速度,能掃過去的地方肯定不多。我消息這么靈通,在城外周旋的余地反而大,很安全的。”

  檀兒在他的懷里只是搖頭。

  “還有,堅壁清野這件事情。不一定能奏到多少的效果,規模太大了。但是效果一定有一部分,不會完全沒有意義。戰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竹記有幾百人上千人可以參與到這次行動里來,他們以前就受過按規章制度辦事的初步訓練,我給他們簡化步驟,制定規則。你可以想想,只要這些人在調度之下參與推動了一場上百萬人甚至幾百萬人的大遷移。不管結果如何,竹記的手上。都會多出一大批可以用的人才,北面的戶籍、地形、人群狀況我會了若指掌。有了他們,別說做生意,將來干什么都行,北面沒有任何家族勢力能壓得住我們…我們的敵人不止是這一次的女真,不是打退了他們就行的,相對女真人打垮遼國的那種認真,他們這一次的態度根本就是鬧著玩而已啊…”

  說到后半段時,寧毅已經壓低了聲音,他摟著妻子一面安撫,一面抽出右手來,沿著她的身體往上。抱緊她,摩挲著后背,而后逐漸地揉捏到胸口上,再去解開她的衣扣,檀兒對他的動作自然不反抗,只是聽著他說話,偶爾無聲地搖頭。待到上衣被解開大半,胸口被丈夫伸手進去一陣之后,陡然掙扎了一下,往側面退出幾步,脫離了寧毅的懷抱。

  “但這次我還是不同意。”檀兒眼中泛著淚水,一如寧毅以往要出去進行兇險的事情時一般,只是往日里她雖然也擔心,卻并不阻攔,這次有了不同的態度而已,“我是你的女人,你明明可以不去戰場的,你一定要去,你要我點頭什么啊?”

  “我不是去戰場。”

  “你就是要去北邊,你別拿瞎話騙我,效率差一點就差一點,人死多一點就死多一點,我知道你可以呆在京城的。你要做事我支持你,平平白白的就有這么大的危險,我不要你去。”

  她這樣說著,陡然間朝著門邊跑了過去,一面扣上衣扣一面拉開門,朝著外面就喊了起來:“云竹、錦兒、小嬋,快來啊,相公要去戰場了——”

  寧毅根本料不到這一手,他也往那邊走過去,檀兒回過身來,目光望著他,左手、右手分別揩了一下眼淚,看著寧毅過來,陡然就跪在了寧毅的面前,這個時候寧曦也正搖搖晃晃地在院落那邊出現,寧毅順手便將檀兒抱了起來:“你干什么。”

  “我陪你呆在京城做事我不要你去。”

  妻子哽咽的說話之間,寧毅朝外面看去,整個院子內外,都已經開始混亂了起來,云竹等人都已經被驚動,跑過來了。

  北上之前,居然出現這樣的一幕。這絕對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北邊。

  雁門關到太原一帶,一片巨大的混亂正在蔓延。

  雁門關被破之后,被打散的武朝軍隊四散奔逃,沿途之中,一撥撥的士兵、將領又開始組成陣勢,或是駐守等待命令,或是往附近的大城集中。而女真人并沒有停下腳步,軍隊的鋒芒迅速擴大到周圍的縣鎮、城市。八月初三,距離雁門關二十里的忻州城剛剛被破。

  殺戮在城市之中蔓延過去,猶如淹沒覆蓋過去的潮水,潰敗不及的軍隊與原本城市中的部分居民組織起了零星的抵抗,隨后在這滅頂之災下被碾碎無蹤。

  這是過了雁門關之后的一座大城——當然。如果與太原府那樣的城市相比,這里大概就只能算得上中小。由于接近雁門關,它的城防還是相對嚴密的,南來北往的商業繁榮了這里,使得這里有數萬的常住人口。無論如何,都算得上是一塊大肥肉了。

  北門,完顏希尹按著劍柄,帶領親兵的隊伍進入了忻州的街道,周圍殺人放火之聲絡繹不絕,蔓延開去。

  一雙眼睛。正在路旁一座坍塌的二層樓房里,靜靜地盯著他…

  忻州城南面,士兵、百姓擁擠在城市道路中,瘋狂地往城外沖出去。后方的街市間,女真人已經推進過來。在街巷間展開摧枯拉朽的廝殺,一個擠滿了人的巷道中,三名女真騎士堵住了后路,手持長槍,朝著前方瘋狂地刺過去。

  鮮血飛灑而出,男人的叫聲、女人的叫聲、孩子的哭聲匯成一片,有的人試圖躲在下方,旋即被馬蹄踩碎了胳膊、踩碎了腦袋。也有人正踩著其他人的身體往墻壁的另一面爬,其中也有潰敗的士兵,手持鋼刀。眼看人群擠過去的速度太慢,舉起鋼刀開始殺人,然而后方長槍刺過來,還是將他們刺穿了身體。

  尸體與鮮血延綿了半條巷道的時候,一道身影陡然從墻上降下來,砰的一巴掌。拍碎了其中一名女真人的腦袋,旁邊一名女真騎兵的反應也是極快。長槍第一時間掃了過來,降下那人順手一揮。長槍嘩的落在他手上,轉了個方向,然后便是簡單的刷刷兩槍,兩名騎兵的腦袋瞬間被刺穿,腦漿與鮮血飚射在墻壁上。

  當巷道中的眾人看清楚來人竟是一名高齡老者時,那老者已經手持長槍,一勒韁繩,往巷道的那頭沖過去了,而一小隊的女真士兵正在那邊岔道口出現,來人一勒戰馬,那戰馬雙蹄轟的蹬了出去,將一名女真士兵踩成了肉泥,老人手中長槍狂舞,砸飛人、砸飛兵器、砸出鮮血,已經與周圍的女真士兵廝殺起來。

  長街這頭,擁擠的人群更加瘋狂地向前擠去,而在與他們相鄰的大街小巷中,女真人已經追上來,在某些地方,偶爾會形成小規模的抵抗,然而除了老人這種能打能殺能逃的大高手,抵抗通常在不久之后便被碾碎了,人的尸體或躺在路邊,或被刺穿在了長槍上…

  史進與幾名小弟坐在酒樓上,看著偶爾有陌生的行人、大車穿過縣城,又或是縣城之中的居民三三兩兩地打包要離開,去往太原之類的大城市。

  由北往南潰散的人群已經越來越多,其中也夾雜著原本武勝軍的士兵,帶來的都是壞消息。女真人破了雁門關,屠了朔州城,如今忻州大概也快沒了,義勝軍投降了女真,這些原本的遼人,連同女真人一齊打下來了。周圍的武朝軍隊沒一個能打的,武勝軍、董龐兒這些人全都靠不住,據說楚國公童貫在太原,因此大家都在朝著太原逃過去。

  酒樓已經不再營業,老板也在收拾細軟打算走,史進是無所謂的,不至于害怕。在酒樓上看著這一切的時候,有人從下方上來,穿著江湖打扮的衣服,戴著斗笠,一共三個,看來都是綠林人。

  “這里不賣酒了,老板都打烊了。”小弟對那三人說了一聲。

  那三人看著這邊,然后拱了拱手:“兄弟只知道這里,與人約好了見面,借地方歇一下。”

  小弟看了史進一眼,史進轉過頭去看下面,他無所謂,小弟也就不再說話。不多時,又有兩名綠林人過來,與對方三人見了禮,再過一陣,又有一個人來。

  六人竊竊私語,低聲說話,最后來的那人顯然是江湖上消息靈通的包打聽,身材輕靈,下盤功夫不錯,大概是專門傳消息的,跟其余五人說著北面戰事的狀況,史進裝作不在意,耳朵卻在聽著。

  過得片刻,一個內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金人來勢洶洶,沒費力便破了朔州城…屠朔州時,老人便在那里…召集眾位英雄幫手…周宗師已年屆八旬,猶能如此,我等大好年華…”

  其余人便問:“周宗師如今在哪…”

  “能在周宗師身邊出力,我一輩子的福分…”

  史進站了起來,幾名小弟也要站起來,史進便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坐下。他朝著那六人走過去,拱了拱手:“幾位兄弟,說的可是人稱鐵臂膀的周侗周宗師。”

  那六人看著他,然后也起身拱了拱手:“這位兄弟是…”

  “賤名有辱清聽,只是幾位若是要北上助周宗師一臂之力,可否帶上在下?”

  幾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道:“兄弟,我等北上,可是送死,不是一時腦熱便能去的。”

  “我們搭搭手。”

  史進伸出右手,對面那人便也將手伸出來,兩人手碰在一起,那人猛地使力,手腕一轉,鷹爪往史進脈門上抓了過去,史進也是手掌一翻,任他抓上來,只是衣袖套出去,遮住了眾人的視野。片刻,那人手縮回去:“這位兄弟是高人,世上能稱周宗師的,自然便是周侗周前輩,只是兄弟武藝如此高強,又不愿告知身份,莫非是周宗師的仇人?”

  “我也是漢人。”史進拱了拱手,片刻道,“在下乃有罪之人,只是在下的一位至親兄弟,乃是周宗師的親傳弟子,他的恩師在此,所以在下得去。”

  幾人笑起來:“道上混的,難有清白之身。”

  旁邊那身材輕靈之人道:“有兄弟這句是漢人,也就夠了。”

  七人在這里又說了幾句,不多時,天色接近黃昏,七道身影離開了小縣城,一路策馬往北面過去,而附近官道之上,多的是南下逃離兵禍的行人,神色凄惶、延綿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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