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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回 暴雨荒冢

夢想島中文    多情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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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霹靂一聲,閃電照亮了荒冢累累的亂石山崗。

  山坳里,兩個衣衫襤褸,歪戴著破氈帽的大漢,正在暴雨中挖墳。

  暴雨打滅了滿山鬼火,也打滅了他們帶來的燈籠,大地一片漆黑,荒墳間到處都彌漫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森鬼氣。

  這兩個是什么人?

  他們要埋葬的人,又是什么人呢?

  其中一個塌鼻斜眼的猥瑣漢子,正在喃喃地埋怨:“若不是昨天晚上在場上輸得精光,就算再多給我二十兩,我也不來干這種鬼差使。”

  “這差使就算不給錢,咱們也得干。”另一個人雖然口嘴有點歪,眼睛卻不斜:“趙老大平時對咱們不錯,現在人家出了事,咱們難道能不管?”

  斜眼的嘆了口氣,用力揮起了鋤頭。

  又是一聲霹靂,閃電擊下,一條鐵塔般的大漢,趕著輛驢車,沖上了山崗,車上載的,赫然正是兩口嶄新的棺材。

  “趙老大來了。”

  “你猜棺材里裝的是誰?”斜眼的還是滿肚子疑心:“死人總是要入土的,為什么偏偏要做得這么鬼祟?”

  “這種事咱們最好少問,”歪嘴的冷冷道,“知道得越少,麻煩也越少。”

  驢車遠遠地停下,趙老大正在揮手呼喚,兩個人立刻趕過去,抬了口棺材,趙老大自己一個人扛起了另一口,嘴里叱喝著,將棺材擺進了剛挖好的墳坑。

  三個人正準備把土推下去,“砰”的一聲,仿佛有人在敲門,聲音還很大。

  這里既沒有人,也沒有門,聲音是從哪里發出來的?

  斜眼的機伶伶打了個寒噤,突然間,又是“砰”的一聲響。

  這次他總算聽清楚了,聲音是從棺材里發出來的。

  棺材里怎么會有人敲門?

  趙老大壯起膽子,勉強笑道:“說不定是只老鼠鉆到棺材里去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棺材里突然又響起一陣陰惻惻的笑聲。

  老鼠決不會笑,只有人才會笑。

  棺材里卻只有死人。

  死人居然在笑,不停地笑。

  三個人臉已嚇得發綠,對望了一眼,拔腿就跑,跑得真快。

  雨還在不停地下,三個人眨眼間就逃下了山崗,連驢車都顧不得帶走。

  棺材里的笑聲,卻突然停止了。

  又過了很久,左邊的一口棺材,蓋子竟慢慢地抬了起來。

  一個人跟著坐起來,鷹鼻、銳眼,黑衣上滿是血污,左臂已被齊肩砍斷了。

  他四周瞧了兩眼,一翻身,人已貍貓般從棺材里竄出。

  看他慘白的臉色,就知道他不但傷勢極重,失血也極多。

  可是他的行動仍然十分矯健,一竄出來,就掀起了另外一口棺材的蓋子,沉聲道:“你還撐不撐得住?”

  棺材里的人咬著牙,勉強點了點頭。

  這人的臉著實比死人還可怕,也是滿身血污,斷的卻是條右腿,所以連坐都沒法子坐起來。

  “撐得住還要躺在棺材里裝死?”

  這人牙咬得更緊,恨道:“你看不出我只剩下一條腿?”

  “沒有腿也得站起來,否則就得爛死在棺材里。”這鷹鼻銳眼的黑衣人,心腸就像是鐵打的,“我豈非早已叫趙老大替你準備了根拐杖。”棺材里確有拐杖。

  比黃豆還大的雨點,一粒粒打在他身上、臉上,這個整個一條右腿都被砍斷了的人,竟真的掙扎著撐著拐杖站了起來。

  看來他也是個鐵打的人。

  雙環門下的七大弟子,本來就全都是銅澆成的,鐵打成的。

  有人甚至認為,你就算把他們的腦袋砍下來,他們也還是照樣能張嘴咬你一口,咬進你的骨頭里,喝干你的血。

  這兩人正是七大弟子中,還沒有死在亂刀下的楊麟和王銳。

  又是一道閃電,照亮了亂石和荒冢。

  王銳用他的獨臂,從驢車上提起口木箱,反手一掄,拋給了楊麟。

  楊麟居然接住了,居然沒有倒下。

  可是支持著他身子的拐杖,卻已被壓人了地上潮濕的泥土里,他可以感覺到右腿根剛包扎好的傷口又開始在流血。

  王銳又從車上提起一大壺水,用力猛踢驢股,驢子負痛驚嘶,奔下山崗。

  楊麟看著他提著水壺大步走過來,目中竟似充滿了悲憤痛恨之意。

  王銳道:“箱子里有干糧和刀創藥,只要節省著用,足夠我們在這里過半個月的。”

  楊麟在聽著。

  王銳道:“葛停香絕對想不到我們還會回到這里來,有半個月的功夫,我們的傷也差不多就能夠好了。”

  這片山崗就在雙環山莊后,埋葬在山崗上的,至少有一半是死在雙環門下的。

  盛天霸一家人的尸體,也早被葛停香葬在這里。

  王銳道:“白天我們一定得躲在棺材里,可是天黑了之后,我們還有很多事可做。”

  他也緊咬著牙關,勉強抑制著心里的悲憤,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接著道:“師傅和大哥的墳一定就在這附近,我們雖然暫時無能替他老人家報仇,至少也得在他老人家墳前磕幾個頭。”

  楊麟盯著他,慢慢將箱子放在棺材里,忽然道:“我們同門已有十年,這十年來,你跟我說過多少次話?”

  王銳道:“不多。”

  楊麟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為我本來是黑道上的人,你總認為我是被逼得無路可走,才投入雙環門的。”

  王銳也冷笑道:“是不是,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

  楊麟道:“我只知道你這次本來決不會救我的,當時的情況那么危險,你一個人能逃走,已經很不容易。”

  王銳冷冷道:“但我卻還是冒著險,把你也帶走了。”

  楊麟道:“所以我不懂。”

  王銳道:“你不懂?”

  楊麟道:“你救我,決不是為了同門之義,因為你從來也沒有把我當做你的同門兄弟。”

  王銳沉默著,又過了很久,才盯著他,一字一字道:“你要我說真話?”

  楊麟點點頭。

  王銳道:“好,那么我先問你,葛停香的功夫,比不比得上我們師傅?”

  楊麟答道:“永遠也比不上的。”

  王銳道:“但是這次他幾乎沒有費什么力,就已將師傅打倒。”

  楊麟道:“那只因師傅當時喝醉了酒,而且醉得很兇。”

  王銳道:“他老人家怎么會醉的?”

  楊麟道:“因為那天是他老人家與師母昔年第一次見面的日子。”

  王銳問道:“你知道他老人家每年到了那一天,都會喝醉的嗎?”

  楊麟道:“我們師兄弟全知道。”

  每年到了這一天,盛天霸總會將他的門下全都請入后院,痛飲去年春天就埋在樹下的百花酒。

  因為他覺得自己這一生的成功,全靠他有了個這么樣的賢內助。

  王銳道:“除了我們兄弟外,還有什么人知道這件事?”

  楊麟道:“好像沒有別的人了。”

  每年只要到了這一天,盛天霸必定開懷痛飲,盡情而醉。

  但他卻從不愿別人知道他也有喝醉的時候。

  他的仇家實在太多。

  他決不能給別人一點機會。

  王銳目光如刀鋒,盯著楊麟:“這件事既然沒有別人知道,葛停香怎么會知道的?”

  楊麟的臉色變了。

  王銳又道:“我們是在后院喝酒的,無論誰要闖進去,都得先闖過六七道暗卡,我們必定早已有了警戒,可是那天葛停香去的時候,我們卻連一點影子都不知道。”

  那天葛停香突然出現時,就好像飛將軍突然從天而降。

  王銳的手緊握著,道:“他們去的一共有十三個人,這十三個人是怎么通過外面那些暗卡守衛的,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楊麟道:“所以你懷疑雙環山莊里,早已有了他們的內線埋伏?”

  楊麟道:“你懷疑他們的內線就是我?”

  王銳道:“不錯!”

  楊麟道:“你救走我,帶我到這里來,就是為了要查明這件事?”

  王銳道:“不錯!”

  楊麟也握緊了雙拳,閉上了嘴。

  暴雨如注,在他們之間隔起了一重簾幕。

  他們就像是兩只負了傷的野獸一般,在暴雨中對峙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銳才一字一字道:“你承不承認?”

  楊麟突又冷笑,道:“其實我也有件想不通的事。”

  王銳道:“你說。”

  楊麟道:“他們來的那十三人中,除了葛停香之外,最可怕的,就是殺了盛大哥的那個灰衣人。”

  王銳道:“不錯!”

  楊麟道:“他殺了盛大哥,就轉過來,跟另一人聯手對付你。”

  楊麟冷冷道:“你一向自命是少林正宗,打的根基最厚,所以,才看不起我這個出身在下五門的師弟,只可惜你也不是那灰衣人的對手。”

  王銳居然立刻承認:“不錯,他武功遠在我們之上。”

  楊麟道:“他練的本就是種專門為了殺人的功夫。”

  “他殺盛大哥時,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但卻沒有殺你!”

  王銳的臉色似也變了。

  楊麟道:“他本可殺你的,卻放過了你,而且居然還放了你一手,讓你逃走,這件事我也一直都想不通。”

  王銳問道:“難道你認為我才是內奸,所以他們才會放過我嗎?”

  楊麟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別的理由。”

  王銳也閉上了嘴。

  兩個人又彼此對視了很久,王銳忽然道:“那個人也姓王,叫王桐。”

  楊麟冷笑道:“原來你認得他。”

  王銳道:“我當然認得他。遠在三十五年前,我就已認得他。”

  楊麟很驚奇:“你今年豈非才三十六歲。”

  楊麟道:“難道你一出世就認得他了嗎?”

  王銳點點頭。

  楊麟聳然動容,失聲說道:“他也是姓王,難道他是你的兄弟?”

  王銳道:“嫡親的兄弟。”

  楊麟怔住。

  他實在想不到他們之間竟會有這種關系,更想不到王銳居然會承認。

  王銳道:“我們雖然是嫡親的兄弟,但卻已有多年未曾見面了。”

  楊麟道:“有多少年?”

  王銳道:“十四年。”

  楊麟道:“你投入雙環門已有十四年。”

  王銳道:“我脫離少林門下后,就已發誓永不再見他。”

  楊麟道:“為什么?”

  王銳的手握得更緊,目中又露出悲憤之色,緩緩道:“因為我出家做和尚,就是為了他,被逐出少林,也是為了他!”

  楊麟道:“我不懂。”

  王銳黯然道:“這件事我本不愿說出來的。”

  楊麟道:“但現在你卻非說出來不可!”

  現在的確已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否則兩個同門弟兄,也許立刻就會像野獸般在這暴雨荒冢間互相廝殺。

  他們心里的悲憤和仇恨都已積壓得太多,只要有一點導火線,就立刻可能爆發。

  王銳嘆息著,終于道:“我們雖然同父卻不同母。我是嫡出,先父去世后,他就毒殺了我的母親,幾乎也已將我置之于死地。”

  楊麟又不禁動容。

  他當然也看得出王桐是個多么心狠手辣的人。

  “你出家做和尚,就是為了躲避他?”

  王銳點點頭,道:“我投入少林,本是為了要練武復仇。”

  楊麟道:“但后來你卻并沒有去找他?”

  王銳長嘆道:“因為我出家之后,受了少林諸長老的熏陶感化,就已將仇恨漸漸地看得淡了,何況他畢竟還是我的兄長!”

  楊麟道:“后來呢?”

  王銳道:“誰知我不去找他,他反而來找我了。”

  楊麟道:“他知道你已在少林。”

  王銳道:“他說他一知道我的下落,就立刻趕來找我,因為他也已知道他以前做的太過分,所以來求我原諒他。”

  楊麟道:“你當然接受。”

  王銳黯然道:“我非但接受,而且還很高興。我實在想不到他還有別的圖謀。”

  楊麟問道:“圖謀的是什么呢?”

  王銳道:“就是少林寺的藏經。”

  少林藏經,在武林人的心目中,一向比黃金珠寶更珍貴。

  只不過無論誰都知道少林七十二絕技的可怕,所以誰也不敢去輕捋虎須。

  楊麟動容道:“他去找你,為的就是要利用你,去盜少林藏經?”

  王銳嘆息道:“后來他雖然沒有得手,但我卻因此被逐出了少林。”

  楊麟凝視著他,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道:“我是個孤兒,本來一直都在埋怨蒼天對我不公,現在我才知道,你的遭遇實在比我更不幸。”

  王銳笑了笑,笑得很凄涼,道:“其實我也沒有想到,他這次居然會放過我。”

  楊麟道:“他也是個人,每個人一生中,至少總有片刻天良發現的時候。”

  王銳苦笑道:“他也許早已算準,縱然放了我,我也逃不遠的。”

  楊麟道:“不管他是為了什么,我都已相信你決不是內奸。”

  王銳道:“你…你真的相信?”

  楊麟笑了笑,道:“你雖然有些自大,卻決不是會說謊的人。”

  王銳看著他,目中的憎惡,似已變為感激。

  楊麟道:“現在你若還認為我是內奸,就不妨過來殺了我,我也毫無怨言,因為我根本無法辯白解釋。”

  王銳沒有過去。

  兩人又動也不動的站在暴雨中,互相凝視著,卻已不再像是兩只等著互相廝殺的野獸。

  王銳忽然沖過去,緊緊握住了楊麟的手,哽聲道:“其實我也知道不是你。”

  楊麟道:“你知道?”

  王銳道:“我仔細想了想,你若是內奸,就不會被他們砍得只剩一條腿了。”

  楊麟道:“也許他們是想殺了我滅口。”

  王銳道:“那么他們就決不會讓我將你救走,就一定要第一個殺了你。”

  楊麟笑了。

  王銳也笑了。

  雨雖是冷的,他們胸膛里的血卻已在發熱。

  王銳苦笑道:“這兩天來,我們遭遇的不幸實在太多,心里實在太痛苦,總難免變得有點失常的,所以我才會胡思亂想,疑神疑鬼。”

  恐懼本就會令人變得多疑,多疑就難免會發生致命的錯誤。

  楊麟說道:“所以我們一定要冷靜下來,想想內奸究竟是誰。”

  王銳道:“我想不出。”

  楊麟道:“但這次雙環門之慘敗,一定是因為有人出賣了我們。”

  王銳赧然道:“可是除了我們兩個人外,雙環門下,已沒有活著的人。”

  楊麟道:“還有一個。”

  王銳立刻問:“誰?”

  楊麟道:“蕭少英!”

  王銳道:“他已不能算是雙環門下的人。”

  楊麟道:“但雙環門中秘密,他知道得卻不比我們少。”

  王銳道:“你認為是他出賣了我們?”

  王銳不說話,雙拳卻又已握緊。

  就在這時,突聽“格”的一響,竟是從旁邊一座荒墳中發出來。

  墳已頹敗倒塌,露出了棺材的一角。

  破舊的棺材里,竟突然伸出一只手來了。

  一只灰白的手,手里還托著個酒杯。

  棺材里的這個人,無論死活,都一定是個酒鬼。

  王銳和楊麟的臉色都變了。

  他們都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鬼,但現在對他們來說,人卻比鬼更可怕。

  棺材里是什么人?

  托著酒杯的手,正在用酒杯接著已漸漸小了的雨點,已接滿了一杯。

  手縮了回去,棺材里卻發出了聲嘆息。

  一個人嘆息著,漫聲而吟:“但愿雨水皆化酒,只恨此生已非人。”

  王銳、楊麟又對望了一眼,臉上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

  他們竟似已聽出這人的聲音。

  楊麟突然冷笑,道:“你已不是人!”

  棺材中的人又在嘆息。

  “既不是人,也不是鬼,只不過是個非人非鬼,非驢非馬的四不像而已。”

  又是“啪”的一聲,棺蓋掀起,一個人慢慢地從棺材里坐了起來,蒼白的臉,滿臉剛生長出來的胡茬子,還帶著一身連暴雨都不能沖掉的酒氣,只有一雙眼睛,居然還是漆黑明亮的。

  楊麟盯著他,一字字道:“蕭少英,你本不該來的。”

  雨已小了。

  暴雨總是比較容易過去,正如盛名總是比較難以保持。

  “我的確不該來的。”蕭少英慢慢地爬出棺材:“只可惜我已來了。”

  王銳也盯著他,一字字道:“你已知道本門的禍事?”

  蕭少英赧然而笑,道:“我雖已見不得人,卻還不聾。”

  王銳道:“你知道我們在這里?”

  蕭少英點點頭:“我知道趙老大是條夠義氣的好漢。”

  王銳道:“所以你算準了我一定會去找他?”

  蕭少英道:“我也知道他是你的朋友。”

  王銳問道:“你還知道什么?”

  蕭少英道:“我還知道他決不會無緣無故叫斜眼老六到這里來挖墳。”

  王銳道:“所以你就跟著來了。”

  蕭少英又點點頭。

  王銳道:“你算準了我們一定會來?”

  蕭少英笑得更凄涼:“不管你們來不來,棺材里卻是個喝酒的好地方。就算我醉死,這里也沒有人會把我趕走。”

  王銳看看他,眼睛里似已露出了同情之色。

  楊麟卻在冷笑,道:“你本來明明可以做人的,為什么卻偏偏要過這種非人非鬼的日子?”

  蕭少英淡淡道:“因為我高興。”

  楊麟閉上了嘴,面上已現出怒容。

  王銳忽然說道:“箱子里還有瓶酒,拿出來,我陪你喝兩杯吧。”

  蕭少英笑了。

  楊麟沉下了臉,冷冷道:“你還要陪他喝酒?”

  王銳嘆道:“他雖已不是雙環門下,卻還是我的朋友。”

  楊麟冷笑,道:“他算是哪種朋友?”

  王銳道:“至少不是出賣朋友的那種朋友。”

  楊麟道:“他不是?”

  王銳道:“他若是那個出賣了我們的人,我們現在就早已真的進了棺材。”

  蕭少英突然大笑。

  笑聲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悲愴和寂寞,道:“我實在想不到,這世上居然還有人肯將我當作朋友的。”

  他斟滿酒一杯,遞過去:“來,我敬你一杯。你用酒杯,我用酒瓶,我們干了。”

  滿滿的一瓶酒,他居然真的一口氣就喝了下去。

  王銳皺眉道:“你為什么總是要這樣喝酒?”

  蕭少英道:“這樣喝酒有何不好?”

  王銳道:“這已不是在喝酒,是在拼命。”

  蕭少英緩緩道:“只要還有命可拼,又有何不好?”

  他眼睛里又露出奇怪的表情,瞬也不瞬地凝視著王銳。

  王銳忽然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嘎聲道:“你真的愿意拼命嗎?”

  蕭少英悠然道:“我至少還有一條命。”

  王銳的聲音更嘶啞:“你愿意將這條命賣給雙環門?”

  蕭少英道:“不是賣給雙環門,是賣給朋友。”

  他也用力握緊王銳的手:“我雖已不是雙環門的子弟,但雙環門卻一直都有我很多朋友。”

  王銳的手在發抖,喉頭已被塞住。

  他實在想不到,在這種時候,還有人肯承認自己是雙環門的朋友。

  蕭少英慢慢地接著道:“何況,我就算不去找葛停香,他也決不會放過我的。”

  王銳道:“為什么?”

  蕭少英淡淡道:“雙環門雖已不認我這個不肖弟子,可是在別人眼里,我活著是雙環門里的人,死了也是雙環門里的鬼。”

  他的聲音雖冷淡,可是一雙手也已在發抖。

  王銳目中不禁露出歉意,黯然道:“你雖然錯了,可是我們…我們說不定也錯了。”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蕭少英已改變話題:“你們剛才說的話,我已全都聽見。”

  楊麟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聾。”

  他對蕭少英的態度,就好像王銳本來對他的態度一樣。

  蕭少英卻完全不在乎:“那天他們去的十三個人中,有幾個是你認得的?”

  楊麟沉吟著,終于道:“只五個。”

  蕭少英問道:“是不是葛停香和‘天香堂’屬下的四大分堂主?”

  楊麟點點頭。

  那一戰天香堂的確已精銳盡出,但天香堂中的好手并不多。

  “其余八個人是誰?”

  “有四個一直蒙著臉,另外四個,也都是我從未見過的陌生人,想必都是葛停香重金從外地請來的打手。”

  蕭少英又問:“他們的功夫如何?”

  楊麟道:“都不在天香堂那四大分堂主之下。”

  蕭少英道:“他們的傷亡如何?”

  楊麟道:“天香堂來的四個人中,死了三個,重傷一個。”

  蕭少英沉思著,緩緩道:“這一戰天香堂雖然擊敗了雙環門,他們自己的元氣也已大傷,看來真正占了便宜的,只不過是葛停香請來的那八個打手。”

  楊麟道:“看那八人的武功,決不是江湖中的無名之輩,卻不知他是從哪里找來的?”

  王銳忽然道:“王桐好像早已在跟著葛停香,只不過一直沒有露面而已。”

  楊麟道:“你怎么知道?”

  王銳道:“兩年前我已在蘭州看見過他一次,那時葛停香也在蘭州。”

  楊麟道:“但你卻一直沒有提起。”

  王銳苦笑道:“那時我實在沒想到葛停香會有這么大的陰謀,這么大的膽子。”

  蕭少英嘆了口氣,道:“何況,沒有人會愿意提起自己傷心事的。”

  楊麟仿佛還想說什么,看了王銳一眼,終于閉上了嘴。

  蕭少英又問道:“那八個人之中,武功最高的是誰?”

  楊麟毫不考慮,立刻回答:“王桐!”

  蕭少英接道:“但他在江湖中并不是一個很有名的人。”

  楊麟道:“也許他的興趣并不在成名而在殺人!”

  蕭少英道:“他練的本就是專門為殺人的功夫?”

  楊麟道:“他的武功并不好看,卻極有效。”

  蕭少英長長吐出口氣,苦笑道:“那么葛停香這次派出來對付我的,一定也是王桐。”

  楊麟道:“為什么?”

  蕭少英道:“因為他還摸不清我的底細,何況,他只要出手,就決不想落空。”

  葛停香只要出手一擊,的確總是十拿九穩的。

  他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王銳已不禁露出憂慮之色,道:“他若是真的已派出王桐來找你,你最好暫時躲在這里。”

  蕭少英卻搖了搖頭道:“他既然已來找我,我就要讓他找到。”

  王銳皺眉道:“為什么?”

  蕭少英答道:“我一定要讓他找到后,才有機會混入天香堂的。”

  王銳道:“為什么一定要混入天香堂?”

  蕭少英接道:“因為我只有混入天香堂之后,才有機會報仇。”

  楊麟突又冷冷道:“只可惜死人是沒法子為朋友報仇的。”

  蕭少英笑了笑,道:“我還沒有死。”

  楊麟道:“那只因王桐還沒有找到你。”

  蕭少英道:“他只要一找到我,我就必死無疑?”

  楊麟道:“我見過他出手,也知道你的武功。”

  蕭少英又笑了。

  楊麟道:“你不信?”

  蕭少英笑而不答。

  楊麟道:“我們老大雙環的分量,你總該知道的。”

  蕭少英當然知道。

  盛重雙環的分量,本就比別人加重了一倍,再加上他手上的力量,那出手一擊,的確有開山裂石之力。

  楊麟道:“可是我親眼看見老大出手雙飛,擊中了他的胸膛,他居然像是完全沒有感覺。”

  蕭少英淡淡道:“我相信他是個很可怕的人,只不過我總不能躲他一輩子。”

  王銳道:“你至少可以躲他半個月,等我們的傷好了,再作打算。”

  蕭少英道:“等到那時,我們就能憑三個人的力量,擊敗天香堂?”

  王銳說不出話了。

  蕭少英目中又露出沉思之色,忽然問道:“王桐殺了盛老大之后,就來對付你。”

  王銳點點頭。

  蕭少英道:“他手下留情,放過了你,也許并不是天良發現。”

  王銳道:“你想他是為了什么?”

  蕭少英道:“那也許只因為他被盛老大一擊之后,已經受了內傷,傷勢只到那時才發作。”

  王銳接著道:“可是別的人…”

  蕭少英道:“那時葛停香正在對付老爺子,當然無暇顧及你,別的人以他馬首是瞻,看見他放過了你,也不敢多事出手。”

  這推測的確很合理。

  合理的推測,總是能令人刮目相看的,連楊麟對他的看法都似已有了改變。

  蕭少英沉吟著,道:“可是盛老大那一擊之力,本該立刻致他于死的,他卻還能一直支持到那時,所以我想,他身上一定穿著護身甲一類的防身物。”

  他又笑了笑,接著道:“要殺人的人,總是會先提防著被人殺的…”

  楊麟聽著他,忽然道:“你并不是個真的酒鬼,你并不真糊涂。”

  蕭少英道:“我…”

  楊麟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既然不糊涂,兩年前的重陽日,怎么會做出那種糊涂事?”

  兩年前的重陽,蕭少英大醉后,居然闖入了老爺子獨生愛女的房里去——這就是他被逐出雙環門的最大原因。

  蕭少英眼睛里忽然露出一種無法形容的表情,也不知是悔恨,還是悲傷。

  可是他很快就恢復正常,淡淡道:“就算最清醒的人,有時也會做出糊涂事的,何況我本就是個四不像的半吊子。”

  王銳嘆了口氣,苦笑道:“不管怎么樣,你這半吊子想的好像比我們兩個加起來還多。”

  楊麟道:“不管怎么樣,他要真的想混入天香堂,還是無異羊人虎口。”

  蕭少英微笑著,說道:“天香堂就算真的是個虎穴,我也可以扮成個紙老虎,讓他們看不出我是羊來。”

  楊麟不懂,王銳也不懂。

  蕭少英道:“我本來就是被雙環門趕出來的人,為什么不能入天香堂?”

  楊麟終于懂了:“只可惜葛停香并不是個容易上當的人。”

  蕭少英接道:“也許我有法子。”

  楊麟道:“什么法子?”

  蕭少英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荊軻刺秦王的故事?”

  楊麟當然知道。

  蕭少英道:“秦始皇也不是個容易上當的人,卻還是幾乎上了荊軻的當,只因為荊軻帶去了一樣他最想要的東西。”

  每個人都有弱點的。

  無論誰看見自己一心想要的東西忽然到手時,總難免興奮疏忽。

  蕭少英緩緩地說道:“荊軻知道秦始皇想要的是一個人的頭顱,所以,他就借了那個人的頭顱帶去了。”

  楊麟動容道:“樊將軍的人頭?”

  蕭少英道:“不錯。”

  楊麟的臉色變了。

  王銳的臉色變得更慘。

  他們當然也知道,葛停香想要的,并不是樊于期的人頭,而是他們的人頭。

  楊麟忍不住道:“你…你是不是想將我的人頭借去見葛停香?”

  蕭少英不說話,只看著他。

  看著他的頭。

  楊麟的兩只手都已握緊,忽然仰天而笑,道:“我這顆頭顱本已是撿來的,你若真的想要,不妨現在就來拿去。”

  蕭少英忽然也笑了笑,道:“我不想。”

  楊麟怔住:“你不想?”

  蕭少英微笑道:“我只不過在提醒,你們的頭顱,都珍貴得很,千萬不能讓人拿走。”

  楊麟看著他,握緊的手已漸漸放松。

  王銳也松了口氣,臉上卻又露出憂慮之色:“你真的有法子對付葛停香和王桐?”

  蕭少英道:“我沒有。”

  王銳接道:“但你卻還是要走?”

  蕭少英打了個哈欠,仿佛覺得酒意上涌,瞇著眼道:“這里已沒有酒,我不走干什么?”

  莫非他直到現在才真醉了?

  楊麟又忍不住問道:“你為什么不把我的頭顱帶走?”

  蕭少英嘆道:“因為這法子已過時了,已騙不過葛停香,你的頭顱,也比不上樊將軍。”

  雨已住。

  “我走了,十天后我再來,只希望那時這里已有酒。”

  他真的說走就走。

  王銳和楊麟看著他走人黑暗里,走下山崗,卻不禁對嘆了口氣。

  “你看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不管他是怎么樣的人,他都已是我們復仇的惟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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