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擔心遼東!”
孫承宗將棋子拿在手里,也不落子,苦笑道:“皇太極部在遼東蟄伏,如此緊急之時,薊州、昌平鎮軍連錢餉都發不足。時間拖得越久,我越擔心遼東。遼東若是有失,所取得的清匪成果卻毀于一旦,一旦我再率軍北上,以疲憊之師迎擊皇太極,只怕會更加被動,山東腹地、甚至的形勢可能比以往還要嚴峻十倍…”
似乎問題是無解的,大明的財政困難,非但無力支撐兩線作戰,甚至連一線作戰,都無法持久。
秦承祖以及其部銷聲匿跡。
在孫承祖看來,原因有二。
要么蟄伏待機,在后金與大明開戰的關鍵時刻,在山東腹地攪動風雨。
要么就是因為劫掠了十數城士紳富戶,所得銀財價值銀子數百上千萬兩,秦承祖很可能已經經過各種方式漂白,趁機改頭換面,在異地光明正大的享受著。
在孫承宗看來看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針對秦承祖所部用兵,是非常不明智。
邊軍原地駐防,關寧防線后金根本就無法突破,只要邊境無憂,秦承祖所部就不敢動彈。
只需要派錦衣衛或廠衛細作,細作偵察他的動向,同時封鎖山區和隘口,山區糧食無法自給,少量人員或許可以堅持,秦承祖麾下也會因糧食問題,自行解散或崩潰。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所得情報實在有限,秦承祖所部訊息,只是只言片語,有的情報說是秦承祖所部在萊州府的山區,也有的說是在濟南府境內。
根本就找不到確切的目標,甚至不知道往哪里打。
孫承宗望著袁可立苦笑:“那怎么辦?用兵該如何用,向何處用?”
袁可立望著棋盤,緩緩道:“從山東布政司行文,還是可尋出蛛絲馬跡!”
袁可立朝身后一名幕僚擺擺手,這名長須飄飄的幕僚,抱著一疊文書走過來,遞給袁可立。
袁可立隨便拿出一本,展開念道:“崇禎二年七月十七日,青州府蒙陰縣南十八里鄉糧長田長生以及其子田貴,在家中被殺,經查,田長生所有牛六十一頭,糧千四百余石,不翼而飛,賊人不知所蹤。七月十八日,蒙陰縣城南長林保鎮,士紳李綽名下田莊,被劫殺,家仆趙長貴等十二人被殺,糧兩千余石被劫…”
孫承宗走到輿圖前,用筆在所發生命案劫掠事件的地點,作上標注,經過半個多時辰的標注。
袁可立終于放下了行文,緩緩道:“短短三月間,萊州府、青州府、濟南府、濟寧府共發生劫殺案件一百九十三起,死傷共計一千五百零四人,這正常嗎?尋常時節,雖然也會發生劫殺案件,但,數量不足現在的一成。”
孫承宗望著輿圖中間空白的區域:“兔子不吃窩邊草,所以,這個空白之處,就是秦承祖的活動范圍,但是,這一塊都是山區!”
“是啊,難就難在這一點!”
袁可立道:“這些案件都有一個特點,參與人數不多,最多數十或上百人,也就是說秦承祖現在缺糧,但是身邊人數已經分散!”
“山區,亂兵分散,全部都不是好消息,若是分兵,定會被賊人所趁!”
孫承宗苦笑:“若是不分兵,一旦山區,萬一…”
易守難攻之地多了,再加上秋高氣爽,天氣干燥,秦承祖若把官軍引入絕地,然后再放一把火,那么明軍損失定會慘重。
大明目前就這點家底,實在折騰不起。
后金的威脅日益嚴重,陜西、甘肅、寧夏又是大災,民亂如星星之火,稍有松懈就成燎原之勢。
多事之秋,國帑不足拿什么去消除這么大的隱患?
朝廷沒錢,可到處都是用錢。
最關鍵的根本就是錢。
加征加派搜刮小民,只會使民眾不堪其負而動亂不休,朝廷想要將廣開財源的對象從田丁稅加派轉移放到商稅頭上,也就是減輕小民的負擔,讓地方上的世家豪族多承擔一些,大思路是正確的。
只是非常可惜,商稅增收觸及到士紳大族以及地方上的根本利益,阻力之大也是難以想象的。
無論是開源還是節流,其實關鍵的問題不是討論,而是實施。
從崇禎元年到崇禎二年八月,已經兩年多了,這個問題依舊沒有吵出一個結果。
孫承宗膩煩了朝廷黨爭卻苦于無力掙脫,眼下山東匪患難解。
他愿為王驅,鞠躬盡粹、死而后己都在所不惜,只可恨,中樞視他如猛虎,鎖住了他的手腳才安心。
名義上他是大軍統帥,十幾路監軍,吃拿卡要,對于原來并不充裕的軍費來說,簡直就是雪上加霜。
袁可立按在楸木棋盤兩邊嘆道:“我多年來只關心兵事,對國帑補足之事,見解卻淺了,實在沒有什么能拿出來獻丑的拙見…”
登、萊兩地為秦陳兩賊兵禍肆虐,現如今依舊是滿目瘡痍,依舊沒有恢復昔日之景色。
孫承宗笑而不語。
他不相信袁可立并沒有意見,只是他不敢說。
“不過,我那學生全旭精通楊朱之道,他遣人寫信,不日將抵達登州,或許,他可以提出治癥之良方!”
孫承宗其實并不相信全旭能有什么好辦法,在他看來,這是袁可立的政治智慧,用學生的嘴把方法說出來,事情還有緩和余地。
如果是袁可立提出,無論是上折子,還是私下議論,恐惹非議。
在登州的孫承宗和袁可立為難,京師的崇禎皇帝同樣為難。
每天的朝會,幾乎成了菜市場,官員們像潑婦一樣,大吵大鬧。每日彈劾錢龍錫的彈章都要用竹筐裝,有時一個竹筐還裝不下。
這些彈章讓崇禎皇帝看得頭大眼昏,更重要的是他非常生氣。
也可以說,彈劾錢龍錫就是在打崇禎皇帝的臉,畢竟,想要淘汰冗官是他的想法,為朝廷節省資金,也是他的本意。
只是,剛剛試探了一下,朝臣們的反應實在是太劇烈了。
現在眾臣們上書彈劾只是一方面,還有請愿,就連國子監的監生們也參與了進來…
總之,一地雞毛。
所謂什么樣的環境,造成了什么樣的人性。
崇禎皇帝萬歷朝的國本之爭延續二三十年之久,他們老爹的地位搖搖欲墜,好幾次連小命都不保了,他和天啟帝也跟著擔驚受怕,一夕數驚;
好不容易熬死了萬歷,老爹終于登基了,本以為守得云開見月明,沒想到紅丸案發,他們老爹只當了一個月的皇帝就一命歸天了。
接著,哥哥天啟當了皇帝,身體向來健康的哥哥,僅僅七年就隨老爹駕鶴西去。
現在,童年那種那朝不保夕的恐懼又回來了。
這種種不幸的遭遇幾乎扭曲了崇禎的人格,他變得極端偏執、多疑,極度缺乏安全感,誰都不敢相信,對誰都不敢真正放心。
錢龍錫已經被黑出翔了,崇禎皇帝腦袋中反而生出一個念頭。
難道這貨在跟朕玩苦肉計?
崇禎皇帝也讀過書,讀過史,他也知道古往今來,只要參與變法的人,就沒有一個人是好下場的。
錢龍錫慫了,于是就讓人彈劾他,好借機下臺。
要不然,眾正盈朝,都是正人君子,誰敢彈劾內閣次輔?
不得不說,崇禎皇帝的腦回路相當清奇。
錢龍錫不是想彈劾引退嗎?
朕偏偏不讓你如愿,朕就是要讓你架在火上烤。
崇禎皇帝下旨,錦衣衛詔獄釋放錢龍錫,官復原職,禮部尚書,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
此時的崇禎本著叛逆的心思,做了一次反而正確的事情。
當然,也不能說正確。
主要是錢龍錫是一個人,他心涼了。
作為內閣次輔,他拼命得罪崇禎的風險,給大家擋住了開源的廷議,你們想要吞大名府全旭的千萬家財,我讓你們如愿,指使人彈劾盧象升,準備給你們鋪路。
正所謂,我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錢閣老對自己的階級盟友掏心掏肺,換來的卻是詆毀打擊。
他們把尿盆子往錢龍錫頭上扣,什么罪名都敢編排。
錢龍錫花了五萬兩銀子購買的府邸,被潑了滿地金黃,成了整個京師的笑柄,他的門人被打,自己也詔獄也沒有少吃苦。
這只是一方面,關鍵是心理上的痛苦。錢龍錫少年家境并不算富裕,由于求學成本巨大,寡居的嫂嫂時常接濟他,當然,他也非常感恩。
但是,這些言官居然污蔑他與其寡嫂通奸,這讓錢龍錫非常憤怒。
你們不想交稅,我就偏偏不讓你們如愿。
錢龍錫官復原職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書改鹽制,拿江淮鹽商開刀。
禮部尚書,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錢龍錫奏:今事已極重難反,當就見行事例一為厘剔。祖制,有邊商而無內商,故塞上地辟而粟恒滿每谷一石價止二錢。其后改為折色,每引加課四倍,而塞上地荒,米價騰貴,斗米三錢,較之向時折闕猶多,此邊餉所由詘也 臣在南部見各商皆攜重資,求要路,講割沒,講抽掣,講夾帶者,月無虗日。夫行萬金之賄者,必有十萬之獲聚;千人之金者,必有萬人之役。一歲中間其所抵冒滲漏何啻千百?今欲疏理鹽法,不必加課以重困商民,惟有力絕請托,嚴禁私販,使存積鹽多,守支不困,則邊商得利,樂于開中,米價自平,雖不能預復祖制,尚可存十一于千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