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十日談(二)
到了第二日，邯鄲南城門外便聚集了許多流民。
他們都是楚軍士卒響應項羽的軍令，各處搜捕得到的。更有甚至，楚軍直接將邯鄲周圍各縣安居的百姓也盡數驅趕至此。
流民夾在楚軍與邯鄲城之間，百姓妻子痛苦，丈夫憤懣，老者嘆息。
不久又有長蛇一般的流民隊伍被楚軍驅趕至此，流民所在區域漸漸擁擠起來，無論是先來的，還是后來的，都早已經在路途中哭啞了聲音，只有楚軍士卒的叱罵與鞭子打在流民身上的聲響此起彼伏。
為了預防流民可能的反抗，項羽起了個大早，穿戴好甲胄，便立在高崗上，看著流民一點點被押到城下。
流民不僅沒有反抗，聲音還十分地小，就如同待宰的魚肉。不是說燕趙之地多悲歌慷慨的志士嗎？為何現在看來竟是這般懦弱？
項羽更加看不起這群河北人了。在項羽看來，再沒有人比楚人更勇敢。他是西楚霸王，就要守護楚人。
項羽站在高崗之上，從清晨到了上午，直到肚子餓了，才回營帳內用餐。此時項羽的用餐甚至比邯鄲城內的劉信還要樸素。
劉信如今尚且能夠維持一葷一素。項羽所食只是一碗豆羹罷了。
項羽作為王，自然能夠享受更好的待遇。可是項羽認為身為主帥，當與士卒同甘共苦，士卒吃什么，他就吃什么。
項羽吃著豆羹，在想著要不要和范增緩和一下關系。過了一夜，項羽的氣也消下去不少，心平氣和之后，倒也想起范增的種種好來。
項羽吃完了一碗豆羹，拒絕了執戟郎中添飯的建議，往范增的營帳走來。
范增老了，有的時候會醒來得很晚，項羽早已經習慣了。
來到范增營帳前，項羽便看到項伯在范增營帳前來回走動。看來自己這個叔父還是沒有放棄挽留亞父的想法啊。
項伯看到項羽走過來，卻是上前攔住了項羽。
項羽笑道：“伯父放心好了，籍這次來，是向亞父賠罪了，倒不是要和亞父吵鬧。”
“范先生人已經去了。”項伯的聲音沙啞，一字一句，卻沒有任何疑問之處。
項羽看了看范增的營帳，又看了看項伯，項伯自不會騙他什么。
項羽這才想起，范增已經是八十多歲的高齡了。人總是要死的。這樣的年代里，能活個八十多歲的高齡，其實已經沒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但項羽仍然不相信。他不敢相信昨日還見面的范增，竟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輕飄飄地去世了。不比項羽的叔父項梁兵敗在章邯手中，這一次，項羽甚至不知道該去找誰報仇。
但在報仇之前，項羽輕輕推開了項伯，走進了范增的營帳。
范增安詳地躺在床鋪上，不再是怒氣騰騰的一張臉。項羽第一次看到范增這樣安詳。一切都猶如恍如隔世。
“亞父就是在睡夢中去世的嗎？”
項伯點了點頭，道：“應該是這樣的。”
項羽低頭看范增，卻忽然嗅到了一股血氣，他掀開了范增的被子，看到了范增胸口的一處劍傷。
“亞父是被人害死的！這個人只可能是劉信！”項羽像是終于找到了仇恨宣泄的口子。
盡管范增的死與劉信之間只是弱關聯。
項羽不敢去面對親信之人的死亡，便只能將其偽裝成為了憤怒。
項伯看向項羽的目光充滿悲傷，項伯的父親與大兄死之時，項羽恨上了秦。項梁死，項羽恨上了秦軍。如今范增的死，又讓項羽恨上了劉信。
項羽便是在仇恨之中長大的。這種酣暢淋漓的仇恨成就了項羽目前的一切。可終究不是好受的。
人活著，總是需要一些信念的。
項羽重新幫范增蓋上了被褥，詢問項伯：“昨日你出營帳追亞父，兩人都說了些什么？”
項伯道：“我出去追范先生，勸說他留下輔佐你。他雖未應承下來，對你的關心還是不曾缺少的。也不再反對你征召邯鄲流民之事。范先生還想出了法子來調用這些流民，讓你不必受天下人的苛責，準備明日來與你說，怎想到…”
項羽淡淡一笑道：“倒也不必遺憾，亞父的想法我大概也能猜到。待我拿下邯鄲，再來為安葬亞父。”
項羽說罷，離開了范增的營帳后，重新戴上了頭盔，跨上駿馬。不久，整個楚營開始動作了起來，半個時辰，楚軍列陣完畢。
邯鄲在北，楚軍在南。流民在中間，形成一個散兵帶。
項羽騎在駿馬之上，穿過散兵線，來到邯鄲南城門下，親自大聲叫喊道：“武平侯劉信！今日之后，我們兄弟或許便沒有再生者見面的可能了，快出來讓寡人辨認清楚了你，這一次，寡人決不會再讓你逃了！”
劉信的確在持盾兵的護衛下，監視城外楚軍動向，看到項羽一人一騎來到南城門下，呼喊自己，為了城中士氣考慮，劉信也被逼無奈走出盾牌，站在南城門前，與項羽再次見面。
比起項羽滿面的憤怒不同，劉信則面帶著春風和煦的微笑，朝城下喊道：“子羽，別來無恙否？”
項羽用長戟指向劉信道：“劉信！你們老劉家不是自詡仁義嗎？現在我在邯鄲城外劫持了兩萬流民。你可以打開城門接納他們，也可以讓他們餓死在城下。請君自決。”
項羽說罷，卻是點了一名老者，一名婦女，一名孩子上前，呵斥他們往城門前走，三人不得不哭哭啼啼，忍耐著恐懼往邯鄲城門前走。
劉信對手持弩機想要向流民射擊的英布道：“將弩機給我。”
英布笑道：“君侯，這種惡臭之事便讓俺英布來幫你解決了。你們在乎名聲，英布不在乎。”
劉信嘆息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邯鄲流民皆因劉信受此困厄，信怎可再欺騙自己雙手未染血污呢。”
看英布愣住，茫然不懂的樣子，劉信淡淡一笑，從英布手里取了弩機，上了箭，但城下卻有了動靜。
那老者身子佝僂著，尚且維持著河北大漢的基本體型，用老弱洪鐘的聲音轉身向流民喊道：“諸位華夏同胞，我等皆被楚人擄掠來，用來威脅武平侯！武平侯在！邯鄲在！河北百姓便在！吾等絕不能讓武平侯為難！”
老者快速的說完這些話，隨即緊握雙拳，朝項羽沖了過來，但他年老體衰，跑了幾步，便自己絆倒在了地上。
面對如此悲涼的場面，雖然春日，卻有流民充作秋景，秋風蕭瑟，洪波涌起，這群溫順的流民，此時忽然仿佛被附體了一般，在別有用心的人鼓噪中，轉身，沖向了楚軍！
也終于讓項羽知道何謂慷慨悲歌的燕趙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