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小蘭玉這出《鎖麟囊》暗中偷練了多久,雖無法唱出程派“游絲唱法”的精髓,但確實也做到了聲情并茂,行腔吐字字正腔圓。
再加上她眉眼中時不時流露出的那一絲魅色,一下子也收獲了現場很多戲迷的掌聲和喝彩。
很多戲迷都在凝神靜聽,所有人都發現小蘭玉唱的前兩折跟程小樓唱的版本一字不差。第二折“春秋亭”之后,伴奏不停,繼續順著往下走,而小蘭玉也在眾人的期望中繼續開始唱第三折“魂斷夫家”。
程小樓靜靜站在一旁認真的聽小蘭玉的每一句唱詞,連著六折戲聽下來,饒是他也不得不感慨王二春能成為隆中著名劇作家,確實有幾分真本事。
王二春續的后面四折戲雖然跟原版《鎖麟囊》背道而馳相去甚遠,故事立意、框架格局,唱詞的優美和文學性都要遜色好幾籌,但是有前兩折經典唱段打底,這出戲讓他這么續下來雖沒有增色,不過也確確實實算的上一出好戲了。
但,狗尾續貂畢竟只是狗尾續貂,由王二春續出來的這出《鎖麟囊》也就只能勉強用一個好字來形容,距離能夠傳世的經典作品,顯然還差好幾個臺階。
小蘭玉連著六折唱完,眉飛色舞的嫵媚一笑,規規矩矩的向臺下鞠躬致謝。
“好!”
她最后這一個亮相頓時就收獲了一片掌聲和喝彩,就連評委席上的七位評委也全都站起來不斷點頭拍手,毫不吝嗇自己的稱贊和夸獎。
這幾位請問不只是在夸臺上完整演繹這出戲的小蘭玉,更是在稱贊身旁的劇作家王二春。
掌聲持續了片刻,王二春笑著跟左右幾位梨園前輩謙虛了幾句,待現場再次安靜下來后他才拿起話筒沖臺上的程小樓嘆了口氣道:“小樓,說實話小蘭玉演繹我這出《鎖麟囊》確實稍遜你三分,畢竟這出戲當時是我為你量身創作,很多唱腔、臺步、眉眼、身段都是根據你的特點量身創作,而你也確實是難得的天才,祖師爺賞了你一個金飯碗啊。”
“只要你痛改前非,當著大伙兒的面跟你師父認個錯,道個歉,并且保證從今以后再不做叛師偷戲這種事,我這出《鎖麟囊》還會給你唱!”
王二春這番話說的情真意切,擲地有聲,幾句話的功夫就完美塑造了一個心胸寬廣極具大家風范的著名劇作家形象。
更塑造出了一個提攜后輩,惜才,不計前嫌的梨園前輩形象。
“王大家這氣度和胸襟真乃我輩楷模啊。”
“程老板,跟自己的師傅認錯道歉不丟人,以后您唱戲我還來捧您的場。”
“哎...小樓,你還年輕,誰年輕的時候沒有做過錯事呢,只要你好好認個錯,我相信梨園行的同行和前輩都會原諒你,那些曾經支持你的戲迷也一定會再給你一次機會。”
王二春這番表態后,頓時便收獲了一大批伶人和戲迷的敬意,現場的很多梨園同行和戲迷也都紛紛大聲沖程小樓喊話,就連吳滿屯也當眾站出來表態,只要他痛改前非,對他以往的所作所為都不予追究。
從小蘭玉完整演繹了《鎖麟囊》的六折戲碼后,幾乎所有人都已經相信了這出戲確實是出自劇作家王二春之手。
有程小樓的師傅師兄,這些他最親近的人親自站出來指證,也有玉瑯戲院替他跨刀配戲的同行作證,加上王二春當眾拿出手稿,并且還讓小蘭玉當著上萬人的面演繹了這出戲的完整版。
從王二春發飆的那一刻到小蘭玉登臺唱戲就一直一環緊扣一環,人證、物證、現場演繹,每一個環節都扣的非常緊密,根本不給程小蘭半分抵賴的機會。
這個時候在所有人看來,就算他說出花來都已經沒用了。
事情已然成了定局,無論他承不承認,都已經改變不了他叛師偷戲的事實。
程小樓的人設幾乎就在這短短十幾二十分鐘的時間里徹底崩塌,就算他這個時候跪下來向吳滿屯和王二春磕頭請罪,就算現場和電視機前曾經喜歡他支持他的戲迷愿意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這輩子在梨園行的成就都將止步于此。
京劇是一門最重傳承和最有風骨的藝術,程小樓人生中被烙印上這么大一個污點,這門藝術本身的調性就已經決定他不可能再繼續走下去。
除非,他能當眾自證清白,徹底洗清叛師偷戲的罪名!
此時承受著上萬人注視的程小樓倔強的抿著雙唇,慢慢抬起頭平時前方,將原本就挺的筆直的脊梁挺的更直兩分。
他這一刻就如同懸崖峭壁上一根孤零零直指蒼穹的青竹,又好在大海上飄搖扁舟上的桅桿。
無論面臨雷霆萬擊還是狂風暴雨,他都傲然而立。
程小樓的唇角一點點上揚,淺笑著露出了一口沾著一絲猩紅的白牙。不知為何,看到他這一抹帶著些許詭異和神經質笑容的吳滿屯和王二春幾人,心臟都不受控制的微微一顫。
因為這一抹笑容絕不是一個馬上要身敗名裂的十八歲少年應該擁有的!
不能回頭,只因身后千燈萬盞,都不是歸處!
既無歸處,那便殺出一條血路!
程小樓輕輕吸了一口長氣,認真的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青色長衫。
在上萬人的注視下一步一步緩緩走到舞臺中央,用平靜中透著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驕傲目光依次從吳滿屯、文松、陶之秋等人臉上掃過,最后停留在王二春臉上道:
“說了這么多,繞了這么大一個圈,你,你,你,還有你!無非都是想說我偷了你的戲,就因為有他們替你作證污蔑我,就因為你有《鎖麟囊》后續四折的手稿,就因為你頭上頂著隆中著名劇作家的名頭,對嗎?!”
王二春眼角跳了跳,死死盯著他厲聲說道:“你叛師偷戲本就是鐵打的事實!”
“好,就當你說的這些都是事實,那么我有個問題想請問王大家,這出《鎖麟囊》在你的所有作品中,只能算一般呢還是巔峰之作?”
出乎王二春意料的是,程小樓并沒有為自己分辨開解,而是嘴角帶笑語調平穩的問了他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
“當然是我的巔峰之作之一。”
王二春本想說只能算一般,可在這么多伶人和戲迷面前,他的臉皮還沒厚到那個程度。說完巔峰之作這四個字,他又覺得弱了自己的名頭,又老臉發燙的加了“之一”這兩個字。
然而現場這些對王二春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他之前也確實寫過幾出不錯的戲,但是跟這出《鎖麟囊》相比的話,他之前那些作品顯然就要差上一兩籌了。
無論是在梨園行還是娛樂圈,或者是書畫等其他藝術領域這大都如此,絕大部分藝術家一輩子也有只有那么一兩部巔峰之作,或者也稱之為成名作,要想超越自己的巔峰之作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這也正應了那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不止在文學領域如此,京劇創作領域也同樣如此,否則傳世經典就不會這么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