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滿屯不知道是被臺下那些群情激奮的戲迷嚇住了,還是見事情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真的甘心認輸。
他一臉灰敗之色小心翼翼的端著茶盤,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點點彎下了腰。
“對不起,一切都是師傅的錯,我向你們賠罪。”
吳滿屯的聲音不大,卻清晰的傳進了很多人耳朵里。
一身大紅嫁衣戲服的程小樓,和拄著拐棍的段藍泉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底看到了一種莫名的暢快。
從小到大,這個名義上的干爹和師傅,對他們從來都是像狗一樣呵斥,稍有不對便是一頓劈頭蓋面的暴打,要么就是罰一天不準吃飯,或者在院子里罰跪,一跪就是好幾個小時。
雖說這些年在吳滿屯手下倒也學了幾分本事,但毫不夸張的說,這些都是程小樓和段藍泉當牛做馬換來的。
聽到他這時還自稱師傅,段藍泉只感覺一股惡氣從心底呼哧呼哧的往上涌,壓都壓不住。
程小樓也抿著唇,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冷笑。
在他逼死這具身體前任的那一刻,兩人的師徒關系就已經徹底斬斷。
“師傅?你也配!從今天開始,我跟你再無半點瓜葛!”
段藍泉強忍住狠狠扇他一耳光的沖動,牙齒咬的咯咯作響。
“師兄說的對,過去的事我也懶得再提,所有恩怨今天在這里都一并了了,從今天開始,我和師兄段藍泉正式跟你斷絕師徒關系,以后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程小樓沉吟片刻,也不再重復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輸了軋戲,吳滿屯和他的太和春戲班必然會付出極大代價。
只要喝了這杯賠罪茶,恩怨就算徹底了結,以后便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就在程小樓伸手去端茶盤里的茶盞時,臺下突然有人喊道:“跪下斟茶。”
“沒錯,既然要斟茶賠罪那就該跪下!”
“你們梨園行老祖宗當初定規矩的時候,可沒說站著斟茶賠罪吧。”
“齷齪的狗東西,跪下!”
“跪下斟茶”這四個字轉眼間就成了大部分戲迷的共同呼聲。
看在程小樓的面子上,那些為他打抱不平的戲迷雖不再喊打喊殺,但也沒準備就這么輕易放過吳滿屯。
突然發生的變故,是程小樓和段藍泉都始料不及的。
他掃了一眼大喊“跪下斟茶”的戲迷,又看了看躬身端著茶盤,低著頭看不到表情的吳滿屯,一時間也有些猶豫了。
站著斟茶賠罪跟跪著斟茶,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而且還是在上千人共同見證下。
程小樓雖然看不到吳滿屯的臉,但他清楚的看到在臺下齊喊“跪下斟茶”時,吳滿屯端著茶盤的雙手在微微顫抖。
顯然,他的心里此時也一定不平靜。
吳滿屯的手抖的越來越厲害,連青筋都爆出來了,茶盞哐當哐當的抖動,里面的茶水都灑了出來。
忽然,程小樓發現吳滿屯的手不再顫抖,看起來越來蒼老落寞的他膝蓋一點點彎曲,埋著頭一句話也不說的緩緩朝地上跪下去。
戲迷的呼聲漸漸停了,站在第一排的梨園前輩張之火跟旁邊幾人對視一眼,臉色都變的格外嚴肅。
張之火跟兩名年齡跟他差不多的老者,此時都皺著眉頭一眨不眨的盯著戲臺,眼中都帶著濃濃的失望之色。
輸了軋戲的一方需當眾向對方斟茶賠罪,這是老祖宗定下的梨園行規,以前斟茶賠罪也確實是單膝跪地的敬茶。
不過隨著時代的進步與發展,好幾十年前跪地敬茶就演變成了鞠躬敬茶。
在張之火這些老輩梨園中人看來,無論程小樓師兄弟跟吳滿屯有再大恩怨,現在都已經在戲臺上徹底了結,再逼著對方跪地敬茶,那就是程小樓他們不守規矩了。
伶人這數百年來一直都屬于下九流的賤籍,不管多紅的角兒,以前仍然被那些王公大臣士子勛貴們看不起,律法明令禁止梨園中人跟“士農工商”階層通婚,只能同籍之人婚配。
這一點,跟程小樓前世所在的中國也是一樣。
梅蘭芳祖父梅巧玲娶的老婆是戲子,他爹梅竹芬的老婆也是戲子,梅蘭芳的夫人王明華同樣也出身梨園世家。
或許也正是因為只能同籍婚配,梨園行才能逐漸發展壯大,最后變成今天這般如日中天的程度。
也正因為以前梨園中人都屬賤籍,乃是被人看不起的下九流,所以梨園中人才更加重規矩。
被其他人看不起這沒什么,可如果自己都看不起,那才是真正的低賤。
所謂物極必反,數百年來一直被人看不起的戲子,在新時代來臨之后,其地位節節攀升,最后演變成最受追捧,最受人尊敬的職業之一。
在張之火這樣的老輩人看來,伶人能有今天這般低位,其根本原因便是萬事都講一個規矩。
就在張之火準備出聲阻止吳滿屯跪地斟茶時,他看到程小樓在對方跪下去之前忽然端起了茶盞。
“跪地斟茶就不必了,這不合規矩。雖然我們已經再無任何瓜葛,不存在所謂的尊卑,但你畢竟比我年長幾十歲,不分尊卑也得分長幼,你這一跪我受不起。”
程小樓端著茶盞臉色復雜的看了吳滿屯一眼,錯身往旁邊讓了一步,在眾人的注視下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象征性的抿了一口重新放回托盤。
站在他旁邊的段藍泉見此情形,也梗著脖子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怨氣頗深的冷哼一聲,重重的把茶盞放了回去。
要按照他意思,巴不得吳滿屯當眾跪下斟茶賠罪呢,最好再磕幾個響頭那就再好不過了。
“好!”
張之火緊皺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一臉贊許的大聲喝彩。
“年紀輕輕就懂得恪守祖師爺留下的規矩,這小家伙將來成就不可限量啊!”
張之火旁邊一名身穿青色長衫,看起來文質彬彬的老者看程小樓的目光也越發溫和。
“好一個不分尊卑分長幼,吳滿屯真是鼠目寸光,這么好的苗子不悉心調教,居然想著讓他去做那種齷齪事,真是…”
另一個跟張之火一起的老者聲音略顯陰柔,面白無須,內行中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身上幾十年唱旦角熏陶出的獨特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