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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2 以頭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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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倚蘭上小學的時候,班上有一個女孩子,被老師形容成“天生反骨”。

  那女孩很漂亮,眼睛大大的,永遠也梳不整齊頭發,一到全班按個頭大小排隊踢腿地去食堂的時候,她就要借口上廁所而消失。上課時她就低頭在課本上畫畫,寫作文就批評學校教育是在填鴨;要是不得不加入集體,她就好像在受折磨。鄧倚蘭注視了她整個小學,聽她反復說了無數遍:“憑什么?我不愿意啊,我的想法就不重要嗎?”

  “你們看著吧,”

  鄧倚蘭作為小組長去辦公室交作業本的時候,一個中年女老師朝其他老師說,“年紀不大,個人意識這么強,自由散漫,以后有的她苦頭吃!”

  那語氣,仿佛迫不及待要看見那女孩后悔的時候了。

  個人意識是不好的東西嗎?

  鄧倚蘭一直覺得,自己與那女孩是完全不同的人,如果個人意識是不好的東西,那她就很好。她讓老師說一句都會掉眼淚,上課從來不遲到,聽爸媽話做了規規矩矩的出納——直到在這一天,她驟然聽見自己高聲怒喝道:“可是我不愿意!”

  一瞬間,她好像被扔回了二十多年前,又回到了那個悶熱午后的教室里。那個頭發總是亂七八糟的女孩子,正一邊哭一邊去外面罰站。

  她來不及多想。第一句話震響了房間,接下來的話就像潮水似的涌了出來:“就算我有病,就算我覺得天上有兩個太陽,我也不愿意被關起來,你們有什么權力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那男醫生拿著表,望著她。那句“你不愿意有什么用”他沒說出口,卻響亮地回蕩在房間里。

  “你要是說我有傷人傾向,自殺傾向,要保護起來,好嘛,你做評估。可我沒有這種傾向,任何正經精神科醫生都會得出相同的結論。我一不傷人二不自殘,你們還關著我,憑什么?隨便說一個人精神有病,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就往病院一送,這人就再也見不到天日了,這不是恐怖片嗎?”

  男醫生低下頭,刷刷在紙上寫了幾行字。

  鄧倚蘭伸長了脖子,瞇眼看,看清了“躁郁”、“沖動”、“不能自控”之類的詞。她幾乎要氣笑了。

  但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不管什么人披個什么皮,說讓你去你就得去,說不讓你走就可以不讓你走。學校老師也好,精神病院醫生也好,商場保安也好,居委會開會沒開完也好…鄧倚蘭的憤怒,看在他人眼里,越發證實了她這個人確實精神有毛病——不用上班,單位掏錢給你治病,這是上哪兒找的好事呀,只有精神病才會這樣又憤又恨。

  給她開的藥,鄧倚蘭全都偷偷吐了。等她爸媽來看過她,勸她好好治病、反省錯誤之后,她干脆放開了:反正她逃不出五大三粗的男護工監守,也沒有人肯放她出院;那她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好了,再也不擔心什么話說了會帶來什么后果,反正她是一個精神病。

  面對給她評估病情的醫生,鄧倚蘭就說:“你知道我沒病,你評估什么?你怎么不評估評估自己的職業道德水平?”

  遇上態度蠻橫的護士,鄧倚蘭就說:“我是不是成年人?我有沒有行為能力?我自己不能給自己做決定嗎,用得著你來為我好?”

  放在一個月以前,她恐怕會被自己給嚇死,現在她倒是像解放了,看著對方難看的臉色,心情暢快得很。

  然而那個護士第二天時,用一句話就輕而易舉地將她打入了谷底。

  “你還高興呢?”那護士的語氣和小學時的女老師一樣,盯著她,笑著說:“你那個死去的老公被查出來和博物館失竊有關了,想偷東西沒成,黑吃黑才死了的,他們還沒抓著犯事的人呢。”

  那天鄧倚蘭什么也沒吃下去,晚上卻起來吐了兩次。

  入院不到一個星期,她就覺得自己可能是真的要得精神病了。有一個病人整天念叨著“他們聽得見我說話”、“到處都是他們的眼睛”;他們說他得了被迫害妄想癥——可是鄧倚蘭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第五天的時候,出院已經變成了一個渺茫的希望。外面的世界退化成了一個夢,想起來就覺得十分遙遠。只需要幾天的工夫,她在外面生活過的三十幾年就模糊了,好像一團灰,被風一點一點吹散了。

  她變得很少說話了,總是愣愣地盯著一個地方出神。好像什么也沒想,又總是想得很累。

  這天吃午飯的時候,她與其他病情較輕的病人一樣,坐在飯堂里。她正望著自己的托盤發呆,有一個人走來在對面坐下了。

  是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大叔。

  據說他在這家病院很久了,總是不說話,也沒有暴力傾向,到點就吃藥吃飯睡覺,久而久之,醫院上下都對他視如不見,把他當成了這醫院里的桌子、椅子,好像他早已成了這醫院背景板的一部分。

  “張…張叔?”她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記對了。

  “我不姓張。”這是鄧倚蘭第一次聽見他說話,帶著濃重的奇怪口音,說不上來是哪里人。

  “啊,對不——”

  “他們管我叫張叔,是因為我本名中有個音節和張近似。”他低下頭,舀了一勺粥,看著它卻不吃。

  “那你的本名是…?”

  半晌,張叔吐出來一串長長的、音節奇異的聲音,不像鄧倚蘭聽說過的任何一種語言。這里不愧是精神病院,太多妄想癥了。

  “我昨天聽見你和那個護工說話了。”

  鄧倚蘭“噢”了一聲。她沒有聯系外界的手段,有什么話都只能和護工說;她把柜角上的血跡說了一遍又一遍,請他們去替她聯系跟蹤,但似乎沒人肯多理會她。精神病人把油漆看錯成了血,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那怎么了?”

  “你問了很多,問她為什么沒有人去追查血跡,還有…”

  張叔將碗推開,雙手交握,抬起了頭。他的眼皮都松馳下來了,垂得遮住了一半眼睛;然而在這一刻從他眼里突然聚集起的精光,把鄧倚蘭暗暗驚了一跳。“還有,為什么沒有人管十二界是什么。”

  “十二界”,這個詞讓她的心臟咚咚跳了起來。那一瞬間,過去的、有漢均存在的生活,又像幽魂一樣浮了起來;從那一團還沒被風吹散的死灰里,好像快要跳起火星一樣的東西了。

  “我知道你不是進化者,”張叔說,“你是從哪里聽說十二界的?”

  鄧倚蘭腦海中有什么一閃,往前傾過了身子。“進化者?什么進化者?”

  “你先回答我。”

  鄧倚蘭愣愣地盯著他,渾身都泛開了雞皮疙瘩。

  “你是…你是這個什么進化者嗎?”她真正想問的話,其實在喉嚨里卡著說不出來——漢均,也是一個所謂的“進化者”嗎?

  張叔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他看起來,神智實在和正常人一樣…但這并不能說明什么,很多精神病人不發作的時候,看著和常人完全沒有區別。

  看出了她的猶豫,張叔忽然笑了一笑:“你以為你是第一個被關進來的正常人?”

  鄧倚蘭張了張嘴,被他的下一句話擊破了防備。“他們硬要給你扣個精神病的帽子,你也要給我扣一個嗎?”

  …她當然不要。

  漢均一時的嘴快,和那叫林三酒之人所打的廣告,其實很快就說完了;張叔在聽說有人征集同伴返回十二界時,那張木雕一樣的臉上突然多了血色和人氣,好像患了絕癥的人聽說了一個醫學突破。只是他對于其他事情的追問,令鄧倚蘭好幾次差點沒忍住情緒——假如瘋了就能忘掉發生在漢均身上的不公,忘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公,那么瘋了又如何?

  “他天真了。”

  等她說完之后,張叔輕輕哼了一聲,“他感覺到了被人盯著的不自由,卻還沒有意識到逃跑的風險…怪不得要落到這個下場。”

  “你再這樣講話,我就不和你說了。”鄧倚蘭說。

  張叔笑了一聲,路過的醫生護工,都對他們視若無睹。“你這個丫頭倒是可以的,雖然是普通人,卻有點氣性。”

  “到底什么是進化者?漢均就是進化者吧?”

  她沒想到張叔的答案,給她帶來了遠遠超出現實的沖擊。

  張叔的話太離奇了,太不科學了,她實在不能說那不像是一個妄想癥患者在看見“十二界”三個字之后自己幻想出來的東西。她滿腦子都被什么世界末日給占滿了,甚至連張叔最后一句話都沒聽清楚:“要是我能找到他們…或許他們會愿意讓我跟著他們走。”

  直到那天后半夜,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突然想到這句話,才猛地驚坐了起來。

  她內心深處仍舊不大相信末日一類的話,因為世界末日在精神病患者之中,是一個很常見的妄想。但是且不管張叔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經把一個意思表示得很清楚了:他想離開這里。

  鄧倚蘭不想跟著去十二界,就像她不會想要踩上彩虹橋看看彩虹盡頭是什么一樣,她畢竟又沒有真瘋。可她確實想要逃出這所精神病院。出去以后怎么辦,她不知道;盡管她覺得每一個方向都被無形巨石給堵住了,四面八方的力量都不允許她再往前走一步,她也想把為漢均找一個說法。

  就算漢均和博物館失竊確實有關系,那他就該死嗎?他的死就可以不管了嗎?

  她以前聽人說過一句話,“看起來天空很高,稍微一跳就磕到了頭”。可是她固執,在她撞得頭破血流、無以為繼之前,她想要不停地跳,不停地去以頭撞天,試試它到底有多硬。

  …因為,世間事總得講個公道。

  次日,鄧倚蘭在院子里叫住了張叔。

  “我們一起逃吧,”她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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