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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兩百零六節 謠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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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后數日,長安城中暗流涌動。

  幾乎是一夜之間,仿佛整個長安城內外,都在流傳著有關鷹楊將軍的種種黑料。

  這些黑料就幾乎全部是攻擊張越的人品、私德,影射其暗含某種不為人知的野心的。

  于是,長安城的大街小巷,一時間謠言滿天飛。

  有說鷹楊將軍強搶他人未婚妻的這個有實錘,還有苦主(衛延年),所以呢,很多人一下子就相信了。

  畢竟,當年韓衛退婚,可是這長安城里的一大新聞。

  只是,在這謠言里,張越不止搶了衛延年。

  還搶了居延許多將校的妻女,更有西域國王某某,不過是因其妻貌美,被那鷹楊將軍看上索要,其王寧死不屈,而鷹楊將軍勒索不成,竟發大軍滅其國,奪其妻。

  這種八卦,長安百姓聽的津津有味。

  特別是,當一本從居延那邊傳過來的名曰《良辰傳》的話本,傳入長安城的時候。

  這個流言瞬間達到鼎盛。

  幾乎沒有人不討論這個事情的!

  實在是那話本寫的夠通俗,夠直白,夠狗血也夠YY!

  其講的乃是長安有名的貧民閭左閭一個姓葉名良辰的平凡少年,因從鷹楊將軍往遷河湟,又隨漢家大軍深入西域,由此發生在其身上的一系列讓人血脈賁張,難以自抑的傳奇故事。

  一位位羌氐美少女,一位位西域美婦人,貫穿了這話本故事的始終。

  用這話本里的話說就是:一遇良辰誤終身。

  若有穿越者看了,恐怕嘴角一撇,當時就知道此乃某個無良同行,抄的后世早期網文后宮種馬。

  其始終貫徹的是后宮救國,大棒救世的真理,不過間雜著些扮豬吃虎,裝X打臉的橋段。

  但長安百姓那里看過這種故事?

  頓時就被那些狗血到極致的故事,給吸走了三魂六魄。

  尤其是讀書人…

  不管是今文學派,還是古文學派的年輕人,瞬間人手一本《良辰傳》。

  這些人將這話本,看了一遍又一遍,討論了一次又一次。

  沒辦法,話本里的主人公,不過是一個粗通文字,稍知典故的庶民而已。

  但他卻靠著背熟的半部論語,游走于羌氐美少女之間,嬉戲于西域王宮內外,叫數不清的美人、貴婦傾倒、投懷送抱。

  僅僅是這些橋段,便足以令這些自詡天之驕子,以為文采飛揚的年輕人熱血沸騰,恨不能以身代之了。

  而在民間,街巷的百姓們看來。

  這個話本最吸引他們的反而是那些裝X打臉的橋段。

  特別是話本故事的中期,豬腳在西域疏勒國,破壞了匈奴貴族針對漢家的陰謀后,匈奴人惱羞成怒,派出騎兵追殺。

  豬腳帶著對其愛慕非常的疏勒公主以及一干仰慕漢室的疏勒人,奔逃百余里,可惜最終卻被數百匈奴騎兵圍困于一個漢軍廢棄的塞堡內。

  本來,這是必死之局。

  話本更是不斷以文字渲染著‘最近之漢軍遠在渠犁,尚距八百余里’,又形容豬腳一行‘人馬具疲,彈盡糧絕’。

  于是那龜茲公主對豬腳說‘若虜賊殺進,妾絕不偷生’,連自盡的匕首也準備好了。

  結果,豬腳從那廢棄的漢軍塞堡里,找到一面殘破的漢家黑龍旗。

  豬腳叫那龜茲公主修補好這軍旗,然后,獨自一人扛著那面修補好的漢軍黑龍旗,走出塞堡,直面著氣勢洶洶的匈奴虜騎。

  于是,匈奴騎兵數百之眾。

  在一人一旗之前,竟不敢動!

  豬腳于是帶著嬌妻美妾與疏勒義士們,高舉著黑龍旗,大大咧咧的從數百匈奴虜騎面前耀武揚威的揚長而去。

  話本中說‘奴甚怒,然而終究不敢動!蓋良辰之所持者,漢天子之龍旗也!其雖一人一旗,卻勝千軍萬馬!’。

  這個后世的戰狼橋段,一被遷移到這西元前的話本故事里。

  所產生的沖擊和漣漪,以及由此激發起來的民族自豪與情緒,自是如同海嘯。

  幾乎是一夜之間,長安城內外所有的蚩尤戲,都變成了《良辰傳》。

  蚩尤戲的樂人們,一遍又一遍的在酒肆、閭巷里,給百姓演繹著這個橋段。

  觀者如云,聽者如雨。

  連帶著,鷹楊將軍張子重的那些黑料,也隨之迅速傳播開來。

  不止是強搶女子了。

  現在,隨著《良辰傳》熱度不斷攀升,討論度高漲。

  有心之人,趁機將更多謠言發散開來。

  有人說,鷹楊將軍把持新豐工商署,又操縱河湟種植園與居延織室,斂財無算。

  其家中窖藏黃金以十萬金計。

  便是連其便器,都是純金打造!

  也有人說,鷹楊將軍居居延,暗蓄死士,私交豪杰,朝堂派去居延的官吏,稍不合其意,就要死于非命。

  更有人言之鑿鑿,如今整個河西四郡,都已經是鷹揚系的人了。

  鷹楊將軍結黨之勢,滿朝無人可及。

  沒有鷹楊將軍點頭的國家大策,根本無法通過!

  而在這些言論之中,又夾雜著種種故事,種種流言。

  其中最惡毒莫過于,傳說鷹楊將軍常常夜宿禁宮,與宮中宮女有私,甚至白日宣淫的事情。

  照理來說,這么多流言,如此多的故事,滿城傳唱。

  那位鷹楊將軍即使不屑,也該上書自辯。

  甚至上表乞骸骨隱退!

  縱然不愿,也該申明一二,澄清一二吧?

  可是,流言與謠言滿城飛了兩三天,鷹楊將軍卻紋絲未動。

  既不上書自辯,也不澄清。

  任由市井的輿論發酵,也依然無動于衷,一副‘與我無關’的模樣,好像那些謠言與流言,他壓根就不知道沒聽說過一般。

  于是,便是孟碧歧也皺起了眉頭。

  孟氏百年,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

  “他難道就不怕自己的名聲有污,讓天下人甚至子孫后代誤解?”孟碧歧搖著頭,百思不得其解。

  孟家從前遇到的獵物,都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擔憂。

  既怕天子誤解,也怕世人相信,更畏懼春秋之誅。

  所以,只要他們一開始造謠,其就會落入陷阱。

  因為有些事情,不是靠澄清就真的能澄清的。

  越澄清越臟,越澄清漏洞就越大!

  然后,自亂陣腳,自敗其勢,終究淪為階下囚,化為塵埃。

  但,像今次這樣的獵物,孟碧歧發誓她是第一次遇到,也是他們孟家百年來首次遇到的對手。

  他竟任由謠言渲染!

  而且…

  有證據顯示,他甚至在暗中加油添醋,有意的創造了方便謠言流傳的環境。

  那部《良辰傳》,便有證據顯示,乃是鷹楊將軍莫府中人放出來的。

  而且很可能是受到鷹楊將軍本人指使的——一般人那里有這樣的魄力,一次就將數千冊《良辰傳》釋出。

  能做的了這樣的事情的人,怎么可能是小人物?

  孟碧歧不知道,那位鷹楊將軍為什么會這樣做!

  這世界上還有嫌自己名聲太好,黑料太少的權貴?

  他便不怕這些謠言,影響他將來的前途嗎?

  想來想去,孟碧歧終于忍不住叫來一個下人,對其吩咐:“汝且持我信物去見那趙王太傅,請太傅組織御史,彈劾一下…”

  “我倒要看看…”孟碧歧咬著牙齒道:“那位張蚩尤,是否真的能忍得住?!”

  她必須逼著其動起來。

  因為時間已經不夠了。

  再有幾天,就是朔望朝,屆時若叫那位英候從宣室殿上全身而退。

  孟碧歧知道,她的這樁買賣就算是砸了。

  買賣砸了,是會死人的!

  她可不想死!

  “這樣子就按耐不住了啊?”張越拿著手里,剛剛從宮里面送來的一封彈劾奏疏的副本,笑了起來。

  這是張安世剛剛命人從宮中緊急送來的。

  自然是彈劾他的!

  “御史大夫是何意見?”張越問著前來送奏疏副本的人。

  “回稟將軍,御史大夫沒有意見!”來人小心的道:“蘭臺御史中丞楊公也沒有意見…”

  “哦…”張越笑了起來:“看來暴公對我很不滿拉!”

  有些時候,沒有意見就是最大的意見!

  御史大夫暴勝之,御史中丞楊敞,就是現在在事實上掌管著彈劾、監督大臣的御史領袖。雖然說,御史們彈劾大臣,聞風奏事,這是本職工作,也是本分。

  但是…

  在盛行春秋治獄,自由心證的漢代。

  身為御史大夫、御史中丞的暴勝之、楊敞是可以從心而定,選擇性的將一些一看就知道是胡說八道的彈章屏蔽在天子視線之外,僅需按照制度向蘭臺報備而已。

  而這彈章上的事情,旁人不清楚,百姓不知道,身為國家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暴勝之以及作為執掌御史臺,溝通內外的御史中丞楊敞會不知道不清楚?

  而他們現在表示‘沒有意見’,實際上就是為這彈章抵達天子御前,掃清了最后的障礙。

  這是在逼他張某人回應啊——按照制度,大臣受到彈劾后,必須自辯。

  不然就是默認了彈劾所言,到時候,御史們就會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般,群起而攻之。

  張越想了想,道:“看來,我真的是得罪了人呦!”

  暴勝之想當丞相,都快要瘋掉了!

  可丞相澎候劉屈氂就是不肯辭相!

  他能怎么辦呢?

  只好熬!

  可他年紀越來越大,而朝政也越來越復雜。

  所以,張越可以理解暴勝之的不滿。

  畢竟,在這位御史大夫,或許是他張毅張子重先背叛的。

  可,如今的御史中丞楊敞又是怎么回事?

  楊敞可是霍光的嫡系心腹死黨!

  其自出仕以來,所任諸官,都是霍光推薦的。

  換而言之,楊敞的意思就是霍光的意思嘍?

  “這事情可真是越來越有意思嘍!”張越忍不住笑起來,笑的那來送副本的張安世家臣毛骨悚然,背脊發涼。

  “將軍…”他連忙拜道:“下人還要回去復命,就此拜別!”

  張越點點頭,道:“且為我謝過尚書令!”

  霍光、暴勝之、張安世…

  還有桑弘羊、上官桀…

  更有太子劉據、太孫劉進…

  以及現在在長安的諸王宗室諸侯們…

  張越在腦子里將這些人,以及這些日子他所了解到和掌握到的事情,聯系在一起,然后在心里復盤了一次。

  然后,他再與腦海里回溯的有關巫蠱之禍前后的歷史放在一起對比。

  這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巫蠱之禍,徹底掃清了太子劉據家族及其羽翼,只有劉進之子,尚在襁褓中的劉病已為郭穰、張賀等人所救。

  隨后,在巫蠱之禍中立下功勞的馬家兄弟、丞相劉屈氂等,又被醒悟過來的天子盡誅之。

  其中,馬氏兄弟傻缺到竟然想在禁宮之中刺殺天子,卻被夜宿禁宮的金日磾發覺而誅殺。

  然后就是劉弗陵冊立為太子,而在劉弗陵被立為太子的同時,其生母鉤弋夫人被賜死,而霍光則被年邁的天子賜了一副‘周公背成王圖’。

  后來,燕王劉旦謀反的時候就說了‘先帝駕崩的時候,除了霍光等人在外,根本沒有外人,霍光這個濃眉大眼的混蛋,私自改了詔書,私相授受了國家大權,現在這個王八蛋把持國政,禍亂國家,兄弟們我們一起上,砍了他,撥亂反正!’。

  不止劉旦這樣說。

  現在的西域都護府都護,歷史上的左將軍王莽的兒子王忽,也在當今天子駕崩后,曾說過:帝崩,忽在左右,安得遺詔封二三子事?群兒自相貴爾!

  然后,王忽就被他親爹毒死了。

  考慮到王忽在當時擔任侍中,而劉旦又和上官桀等人非常熟悉,是一個黨系的。

  所以,空穴未必無風。

  再想,那巫蠱之禍前后的一系列事情。

  張越的笑容,更加冷冽起來。

  因為他知道,或許霍光等人沒有操縱和安排那巫蠱之禍。

  但他們一定坐視了,甚至縱容和誘導了巫蠱之禍的爆發。

  而他們的目的是什么呢?

  當然是掌權!

  同時掃清阻攔他們掌權的一切障礙!

  包括太子劉據、丞相劉屈氂、韓說、馬家兄弟、江充,甚至是商丘成、李廣利、鉤弋夫人,全部在障礙之中。

  歷史上他們做到了!

  而現在,他們會不會也有著類似的念頭與想法呢?

  而他,這個鷹楊將軍以及鷹揚系,會不會是他們這些人眼里的障礙物呢?

  而現在暴露在表層的諸王宗室們,會不會是如巫蠱之禍里為王前驅的江充韓說劉屈氂?

  張越不知道。

  但他素來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正治人物。

  因為,他清楚,權力到底有怎樣的魔力!

  權力,就是俗世之中,潛藏著的不可名狀的怪物。

  祂扭曲人心,祂蠱惑人性,祂使人扭曲、變態、瘋狂。

  而且,越接近權力核心,越掌握權力,受其的影響就越大!

  只要能掌權,只要可以擁有那至高無上的權力。

  古今中外的英雄豪杰,梟雄人物,什么事情不敢做,什么事情又做不得呢?

  父殺子,子囚父,手足相殘,兄弟相殺。

  歷史上,在巫蠱之禍前后,稱兄道弟,互相引為奧援,視為知己,曾發誓一起踐行大志的霍光、金日磾、張安世、上官桀、桑弘羊們后來的結局,便足以說明!

  金日磾早死,就不談了。

  霍光與張安世,先是聯手干掉了上官桀、桑弘羊,然后在這兩個老兄弟的尸體上踩了一萬腳!

  最終,霍光死后,張安世又在霍光的墳頭上踩了一萬腳——霍氏的覆滅與族誅,身為輔政大臣,總領內外軍國事,握著槍桿子的時任大司馬衛將軍富平侯張安世可沒有少出力!

  想到這里,張越就唏噓了起來。

  他想起了當年,他被霍光帶入他們那個小圈子的時候。

  那時候,他只是一個小弟,是去抱大腿的。

  而彼時,霍光、張安世、金日磾、商丘成、暴勝之、桑弘羊、上官桀等七人同心戮力,互相以知己、同道相許。

  然而,不過數年,便分道揚鑣,各自為政了。

  這讓張越在唏噓的同時,對正治的殘酷與險惡,有了更深認知。

  同時也讓他進一步理解了什么叫‘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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