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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一節 天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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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九月初,西域的空氣中,已經充滿了蕭瑟的寒意。

  北風開始呼嘯在原野之中,河流也開始進入枯水期。

  哪怕是曾經澎湃的計示水南河,現在在一些河段,也可以涉水而渡了。

  李廣利大軍,便在距離樓蘭王國約六百里左右的地方,開始渡河,準備進入西域的腹心,那天山北麓的范圍。

  為了一切順利,李廣利親自率著自己的親衛騎兵,靠前指揮。

  此時,他就矗立在計示水南岸的一座小山丘上,遠眺著河對岸的情況,而在視線中,漢家的步卒,正在逐一過河,他們將作為先遣,在河對岸建立起營壘,并為后續大軍提供掩護。

  到現在為止,一切順利,漢家的三個校尉部,次第渡過了計示水。

  現在,他們距離輪臺塞,已經只有不足三百里的距離了。

  若按照正常的行軍速度,漢軍會在四天后看到輪臺的城墻輪廓。

  而這也意味著漢軍極有可能迎來與匈奴的首戰。

  李廣利卻不是很開心,他眉頭緊鎖,愁容滿面,內心的壓力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越來越大!

  因為,斥候偵查的情況,不是很樂觀。

  匈奴主力,已經撤出了輪臺一帶,撤入尉犁、龜茲境內,并隨時可能從天山北麓撤入西域腹地。

  若是這樣的話,那么,李廣利想要殲滅匈奴主力的計劃就落空。

  雖然,可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占有和控制整個天山北麓的尉犁、龜茲,并將這一地區與樓蘭連成一片,從而使得漢室在西域獲得一個穩定、可靠的縱深。

  但這和李廣利本人的利益,構成了直接沖突!

  特別是昨天,他已經得知了消息,令居那邊的事情結束了。

  兩支羌人反水,干掉了月氏人和其他羌人,然后拿著俘虜和砍下來的首級,興高采烈的去令居換賞錢。

  他留在令居的大將趙新弟想要阻止,卻被范明友回懟。

  在天子的明確詔命面前,趙新弟也無可奈何,只能低頭默許,由此令居戰事算是告一段落。

  但令居戰事平息,使得李廣利已經沒有退路了。

  若輪臺這邊,不能取得戰果,那么,他的地位從此必定一落千丈。

  而在漢室,被新人取代的老將,想要重新崛起,幾率不亞于從頭再來一次。

  而麻煩的是,不會有人給他機會!

  新人不會,其他人也不會!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現實,錦上添花人人會,雪中送炭無人行。

  捧高踩低,是人的天性!

  想到這里,李廣利的眉頭就更加緊鎖起來。

  他怕匈奴人跑路,放棄整個天山北麓,丟下龜茲、尉黎,跑去西域腹地的盆地里,蜷縮起來,就像他們過去做的那樣。

  打不過,便將頭縮起來,向烏龜一樣,將自己蜷縮在山川與荒漠的保護中。

  讓漢軍即使有三頭六臂,也無可奈何。

  雖然,在理論上,現在的匈奴做出那樣的抉擇的可能性極低。

  因為,西域不是漠北。

  漠北全是沙漠、戈壁、高原、凍土,漢軍占了也是白占,遲早得還給匈奴人。

  但西域就不一樣了。

  樓蘭、車師、蒲類諸國,都是半農耕半游牧地區。

  樓蘭王國更是漸漸轉型成為了農耕城邦王國。

  而像龜茲、尉黎、焉奢,更是西域傳統的農耕地區。

  若匈奴人拱手讓出這些地盤,漢家便會在這些地方落地生根,然后建立起城市、要塞、驛道,并根據山川河流的走向,修建起邊墻。

  如此,匈奴的放棄,便等于將一塊肥肉送進漢家嘴里。

  不亞于將整個天山北麓,拱手相讓!

  若在過去,李廣利若能看到這樣的機會,早已經笑得牙都要掉了。

  但現在,卻讓他怎么都高興不起來!

  將軍的戰功中,開疆拓土,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斬首數!

  這是最直觀、最客觀的評判標準!

  像是上一代的雙子星,衛青霍去病,為何世人對霍去病評價更高?

  還不是霍去病斬首數碾壓了衛青?

  現在也是一般。

  李廣利知道,他的競爭對手,帶著不過兩千的長水校尉騎兵以及飛狐軍、護烏恒校尉、烏恒義從等雜兵,再封狼居胥山,斬首捕虜數萬,繳獲牛羊百萬計,戰馬十余萬,黃金珠玉無算。

  要穩定地位,就只有對標相當的斬首數。

  最起碼,得斬首捕虜在兩萬以上的戰功,才可能與之抗衡!

  所以,李廣利不能不急,他甚至恨不得,立刻趕到輪臺,然后堵住匈奴主力的逃竄之路。

  可惜,他不能!

  因為,在他身邊的,就是天子派來‘督促’他的西域都護王莽。

  王莽手里,還拿著天子詔書,每天就盯著他的大軍的行軍速度和距離。

  這讓李廣利真的是無計可施,又煩躁非常,偏偏還沒有辦法應對!

  在漢室,沒有人敢不從天子之詔,更無人敢違抗天子使者的威嚴。

  于是,大軍只能一點點向前蹭。

  而且,除了一支數百人的斥候外,所有部隊活動范圍,都被限定在三百里范圍內。

  大軍宛如棋子,一步一動,連輜重在內十余萬人,緊緊的抱成一團。

  于是,鬼神辟易,匈奴人望風而走。

  斥候報告,匈奴現在不止放棄了輪臺,甚至連尉黎也可能放棄。

  這就讓李廣利急的都要出心臟病了。

  因為,尉黎乃是匈奴在西域的重鎮,地位僅次于龜茲、焉奢,更是匈奴日逐王老巢所在的焉奢的屏障。

  若匈奴連尉黎也放棄,幾乎等于宣告,他們打算在冬天來臨之前,撤出整個天山北麓,只在幾個關鍵戰略要地防御。

  一旦匈奴人這么做了,李廣利知道,他這一趟苦心籌謀的遠征,便可能沒有任何戰果了。

  輪臺失陷的全部罪責,都將由他本人來承擔!

  令居那邊的事情,也會被拉清單。

  到時候,他腦袋上恐怕會按上無數罪名。

  是死是活,就得看天子的心情與別人肯不肯放他一馬了?

  李廣利很討厭這種命運不能自主的情況!

  從他的兩個大兄,因罪被誅后,他就知道,必須掌握自己的命運,決不能被他人隨意操縱與安排,否則,下場之慘難以想象!

  自己死了不要緊,全家都得跟著倒霉!

  甚至連祖宗都被連累,在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將軍!”李廣利的心腹李哆策馬而來,翻身下馬,拜道:“北地郡急報!”

  李廣利伸手接過李哆送來的竹簡,拆開封泥,拿出其中的紙條,看了一眼,臉色立刻驟然大變!

  紙條上只有一句話——長水校尉、飛狐軍奉命抵達北地。

  話雖然簡短,但透露出來的信息卻龐大無比!

  長水校尉、飛狐軍,現在誰都知道,乃是鷹揚系的人馬!

  至少在目前,這兩支部隊的指揮權,是直屬還未成形的鷹楊將軍府的。

  未來,他們很可能會隨那位鷹楊將軍,獨立建軍,成為其麾下的精銳。

  就像李廣利手下的那幾支精銳騎兵一般,皆是從原來的北軍精銳的基礎上組建而成。

  換而言之,這兩支部隊,在現在這個微妙敏感的時間點,忽然出現在北地郡,等于告訴李廣利,天子的態度已經有些急不可耐了。

  仔細想想,那位陛下也素來是這樣的人。

  他的性子急,有時候急于求成!

  當年,李陵兵團兵敗浚稽山,就有他不斷催促、施壓的緣故。

  錯非如此,李陵兵團可能不會出塞,更不可能在沒有戰馬的情況下,就孤軍深入,在缺乏向導與情報支持的基礎下,一頭撞進了匈奴的主力重兵包圍圈內。

  “陛下,真是…”李廣利沉吟良久,終于嘆道:“用心良苦,明見萬里啊!”

  他將那張紙條直接卷起來,揉碎了,然后丟在風中。

  現在,他已陷入了囚徒困境。

  前面,匈奴的主力,有撤退的跡象。

  后面,競爭對手虎視眈眈,身邊更有著天子欽使的監督。

  王莽這些天來,雖然從未干涉他的指揮,甚至連話都很少說。

  但,李廣利知道,他若是敢讓大軍加速,脫離天子部署,這位欽使就可能以天子詔解除他的兵權,或者將他軟禁起來。

  雖然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不可能。

  就算沒有,王莽回京,打個小報告,他在天子那邊的印象分恐怕就要跌落到谷底了!

  所以,李廣利只能強忍著內心的愁苦,甚至不敢表露半點心思,以免落到王莽耳中,傳到天子耳里,變成‘怨懟小人’,恃寵而驕的‘外戚’。

  這兩個標簽,在漢室都等于:找死!

  強行壓抑住內心的狂躁之情,李廣利沉聲對李哆吩咐道:“去請王都護來,吾欲與都護商討軍情!”

  “諾!”李哆恭身退下。

  半個時辰后,王莽就帶著常惠等人,風塵仆仆來到了李廣利面前。

  “貳師將軍安好!”王莽恭身行禮:“未知將軍有何事喚我?”

  “都護請上前來…”李廣利笑著邀請道。

  王莽走上前去,來到李廣利身周。李廣利則轉身看向遠方的南河對岸,極有感情的道:“吾在太初中率軍遠征大宛,過此南河,當時大軍逶迤,匈奴震怖,而輪臺等反漢賤種氣焰囂張,多有截我輜重,殺我使者之事!”

  “于是,吾回師之時,斷然命大軍渡過南河,滅輪臺,破龜茲、尉黎,震懾西域!”

  那是李廣利人生的高光時刻!

  兩伐大宛,過程雖然曲折,但結果是光明的,漢軍隔著一萬多里,將一個帶甲數萬的大國按在地上摩擦,逼其殺王出降,出質王子,以漢天子為宗主,按時朝貢。

  更繳獲大批黃金珠玉寶石,捕虜數以萬計的戰俘,為長安花街柳巷的繁榮昌盛,做出了卓絕貢獻——迄今花街柳巷之中,依然有著當年帶回去的胡姬。而回師路上,更是殺雞儆猴,屠輪臺,破龜茲、尉黎,嚇得西域諸國紛紛跪在地上喊爸爸,將自己的王子,送去長安,向漢天子低頭。

  可惜,自那以后,李廣利就開始了水逆。

  每次都是差一點,最終功虧一簣。

  天山會戰、余吾水會戰,算上這次已是第三次的大規模出擊。

  俗語曰:事不過三。

  此番若再撈不到好處,李廣利知道,不會有人肯再給他機會了!

  于是,心情自是唏噓感慨,胸中情緒百轉千回。

  王莽看著李廣利的神色,明智的選擇了沉默,靜靜的聽著。

  就聽李廣利道:“如今,又有一個機會,出現了!”

  李廣利手指著前面,道:“斥候報告,匈奴主力已經徹底撤出了輪臺范圍,向尉黎與龜茲兩個方向撤退,雖兵法有曰:歸師勿掩,然,我軍精騎如云,若在此時,遣騎兵過南河,掩殺其一路,必可有所斬獲!”

  他回過頭,看著王莽,問道:“未知都護意下如何?”

  王莽聽著,面無表情,但堅定的搖頭:“天子有詔,將軍進軍速度,每日不可超過六十里,大軍前后首尾距離不可超過三百里,此乃陛下嚴令,吾不敢不遵,望將軍明察!”

  與李廣利不一樣,王莽沒有任何業績壓力。

  他的使命與目的,只是為了一個事情——遵守和執行天子的命令,并取得勝利。

  至于斬首多少?戰果多大?

  有關系嗎?

  沒關系!

  況且,從情況來看,只要漢軍保持下去,匈奴人就會被一點一滴的逼到死角!

  到時候,他們要嘛選擇放棄整個天山北麓,包括輪臺、尉黎、龜茲在內的土地,縮進西域腹地,天山以南的廣闊盆地中。

  要嘛,在某個地方選擇與漢軍主力決戰!

  而這兩個選擇,無論匈奴選哪一個,王莽都樂于看到。

  李廣利的提議,雖然看上去不錯。

  但,卻可能有意外。

  意外這種東西,對王莽來說,哪怕幾率再小,也要避免!

  這也是他多年在朝為官,鍛煉出來的心性。

  不冒險,不冒進,忠實使命,嚴格執行。

  而天子要的也是這個。

  李廣利聞言,臉色不免陰沉下來,對王莽油鹽不進的態度,感覺有些厭煩。

  但,沒辦法,王莽不是一般可以拿捏的人。

  他是天子欽使,而且是故執金吾,是無法命令和以地位壓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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