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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我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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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人”和“朋友”,永遠是流行在這個社會上,誰也不知道會在什么時候肯能幫用到的角色。醫院也不例外。所以,盡管劉天明的動作違反了醫院的規定,可是張德良和錢廣生卻絲毫沒有想要制止的意思。感覺,就好像某個熟人來到自己家里,隨口借用廁所方便一下。

  用吸管抽出血液,小心滴在玻片上,加入稀釋劑,調勻,將玻片塞進電子顯微鏡下,調整旋鈕…一個與現實完全不同的微觀世界,頓時出現在劉天明眼前。

  扁圓形的紅細胞之間,偶爾間雜著一個個巨大的,外形如同斑疹的白血球。它們如同游虱在水面漂浮,上下層疊。就在這兩種構成血液的基礎細胞之外,還有一種形狀類似海膽,表面帶有密密麻麻銳狀凸起的怪異存在。它的體積比白細胞略大,呈橢圓形,游動緩慢。一旦有紅血球從旁邊經過,尖銳的針刺立刻主動伸出,將其狠狠扎穿。

  這種怪異的細胞,仿佛是專以血液為食。就在劉天明的注視下,五秒鐘內,已經有三只紅血球被連續扎中,吞噬。那種兇蠻狠厲的動作,就像沖進羊群,肆意虐殺的惡狼。

  看到這一幕,劉天明只覺得心臟驟然抽緊。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觸電般將眼睛從顯微鏡前移開,上身后仰靠在椅子上,神情茫然地望著鏡頭下面那塊載有紅色血點的薄薄玻片。

  張德良已經戴起口罩,從消毒箱里小心翼翼取出一盒剛剛清洗過的培養皿。坐在寫字臺前的錢廣生拿起一張化驗單,對著一份尿檢樣本鄙夷地連連搖頭,冷笑著在右下角空白處重重寫下“陽性”兩個字,漫不經心地用手指掃到拱圓形的接單窗口外。

  張德良無論任何時候都小心謹慎,很少得罪人。相比之下,錢廣生卻顯得性子古怪,尤其是對女人有著天生難以言語的冷淡。據說,他最喜歡聽到某個女人意外懷孕。而且,化驗單上“陽性”這兩個字也寫的特別好。

  他們都沒有看到劉天明臉上的異樣,也沒有注意到他什么時候離開了化驗室。尤其是錢廣生,一直色迷迷盯著坐在化驗室窗口對面那個穿超短裙的纖瘦女人。仿佛他細小的眼睛有x光功能,可以透視。

  美女。

  男人嘛,可以理解。

  醫院辦公室。

  為了配合天氣預報今天日間氣溫高達二十九攝氏度的的說法,太陽賣力的釋放著能量,像熔爐一樣烘烤大地,面目猙獰地注視著地球上這些可憐的卑小生物。

  劉天明用力旋開一瓶“阿莫西林”的蓋子,抖出六顆紅白包裝的膠囊,就著從飲水機上剛剛接下的熱水,將這些表面光滑的小玩意兒全部吞下。

  毫無疑問,自己生病了。對此,劉天明非常肯定。

  至于病因…應該不是什么常見的上呼吸道感染,而是那天晚上在車上的搶救過程中,從病人身上沾染到的血液。

  一束陽光從窗外透入,照在他的臉上,浮泛出略顯蒼白的顏色。

  得益于大學時代從未間斷過的晨跑和訓練,劉天明肩膀很寬,身體厚實得好像一堵沙壘,他的身材整體十分勻稱,充滿了力量感。他的臉上幾乎總是帶著微笑,待人態度也很溫和,總會讓人感到似乎有溫暖的陽光撲面而來。

  不知道為什么,這段時間劉天明總是會下意識地想起那個古怪病人狀如死尸般的面孔,只覺得渾身發冷。顯微鏡下那種兇暴殘忍的怪異細胞,仿佛正在張開大嘴,狠狠啃嚙自己的心臟。

  化驗單上的大部分數據都很正常,唯一異常的,就是血色素偏低。像他這個年齡階段的男子,正常值應該為130~180g/l,而目前的化驗結果只有60~70g/l,連一半都不到。

  貧血,非常嚴重的貧血。

  劉天明自己也不相信這個結果。為了防止差錯,他單獨從自己身上抽出另外兩份血樣,以其他人的名字,分別委托張宏良和另外一名值班人員進行驗證。結果顯示,三份單據的檢驗數字都沒有出入,完全一樣。

  今天是星期四,按照排班順序表,明天可以輪班休息。

  懸掛在墻上的石英鐘指針,已經走過下午四點二十五分。與上午到處都是病人,忙碌且混亂的場景相比,位于三樓的內科診室顯得很空,走廊的綠色條椅上,也只有一個正把吊瓶掛在高處輸液的病號。

  科室里的專家,半小時前就已經下班。今天輪到一個姓顧的老頭坐診。據說,他是副院長從其它地方花大價錢挖來,在治療肝病方面頗有心得的高手。作為初出茅廬的學生,劉天明也曾將其當做神一樣崇拜。不過,他后來發現:顧老頭對所有病人一視同仁,處方簽上無一例外都是那幾付成份簡單,卻被顧專家大肆宣揚為“特效秘方”的草藥。

  每逢顧專家上班時間,總有一、兩個大病初愈的患者,在人最多的時候出現在內科診室。他們總會說上一大堆充滿感激的話語,像對待自己至親一般送上厚厚的紅包,或者價值不菲的高檔禮品。顧老頭也總是滿面冷肅果斷拒絕,更少不了“醫者濟世乃本心”之類的呵斥…就這樣,紅包和禮品在推來擋去之間不斷過手,最后,被堅決要表示感謝的患者換成“再生父母”、“杏林高手”、“懸壺濟世”之類的錦旗,密密麻麻張貼在墻上。

  這些人來的次數多了,劉天明自然也就看得眼熟。有一次下班,在醫院外面的公交車站臺上,他親耳聽到一個年輕病人管顧老頭叫“二舅”。

  那小子病歷上顯示他患有重度乙型肝炎,是診室里經常來來往往的老病號,也送過顧專家一面“妙手回春”的錦旗。

  與其相信這種所謂的專家,不如直接去藥店里按照說明書自己買藥來吃。

  電腦上的紅色憤怒小鳥在到處亂飛,綠色豬頭躲在破爛房子深處笑得越來越猥瑣。各種雜七雜八的鮮艷顏色,在劉天明眼睛里逐漸幻化成斑斕的顆粒,慢慢的,與熟識的青霉素、鏈霉素、頭孢重疊,變成一粒粒非實質性的藥片。

  大量服用抗生素和補血藥劑,這是他目前唯一能夠做的。

  劉天明不想成為“怪病”的載體。無論在醫學院還是實習單位,他看過太多重癥病人被鄙視和回避的案例。護士們對你敬而遠之,醫生則將其當做臨床試驗的最佳道具,家人干脆置之不理。至于什么“治療效果不錯”、“要對醫生和你自己有信心”、“頑強對抗病魔”之類的廢話,恐怕連說出口的那些人自己都不相信。

  先吃幾天藥看看情況,如果體內細胞仍然保持這種怪異的狀態,劉天明只能去其它醫院,用偽裝過的身份求診。

  下班時間的昆明城里,到處都充滿著人群和擁擠。

  劉天明運氣不錯,擠上公交車,旁邊座位上的人剛好站起,他立刻動作麻利地一屁股坐下,暗自慶幸可以在回家路上這段漫長難熬的時間放松一下,稍微打個盹。

  眼皮越來越沉重,依靠最后一絲清明勉強聽著廣播站名的耳朵,與強烈要求酣睡的大腦,像你死我活的對手一樣瘋狂撕咬著…劉天明頭垂得很低,隨著車身行駛的節奏來回搖晃。脖子仿佛不堪重負的可憐枝條,用力拖拽著沉重的頭顱,不讓它從自己的頂端掙脫,摔落。

  “嘭!”

  一種被硬物撞擊產生的觸感,從左邊面頰靠近眼睛的部位彌漫開來。不是很痛,但蘇浩還是盡量抬起酸澀的眼皮,想要透過朦朧,看看自己究竟碰到了什么?

  就在這個時候,公交車輪飛快碾過馬路上的一處凹坑,車身帶著巨大的力量從地面彈起,左右搖晃著重重落下。車廂里的乘客不約而同發出尖叫,卻只是有驚無險地隨著車身來回晃動了幾下,又重新恢復沉悶和平靜。

  意外的顛動,讓劉天明的面頰再次撞上那塊不知名的硬物。這一次撞得很重,力量也很大,受創部位的左顴骨仿佛徹底粉碎,鉆心的疼。

  那是一只黑色的龍頭。

  準確地說,應該是一根粗大的木質拐杖————被手握住的頂端,正是與木杖垂直連接的橫置部分。這玩意兒做工粗糙,以至于龍頭看上去,就跟剛剛做過減肥手術的豬腦袋差不多。

  拐杖是沒有生命的死物。它的握柄,牢牢握在一只被無數皺紋包裹,如同枯死樹根一般蒼老的手里。順序向上,可以看到一個身材矮胖,顴骨朝前凸伸得厲害,佝僂著背的老婦。

  她小半個身體已經站進座位前段的空隙,幾乎將劉天明和前排椅背的空間徹底填滿。尤其是握在右手的拐杖,斜斜杵在地面上,頂端部分堅硬的凸起龍頭,正隨著車身顛簸,在劉天明面前來回搖晃。距離,最多不超過兩公分。

  劉天明下意識坐直,順便偏過頭,本能地看了看老婦周圍。

  車廂里很擁擠,卻也沒有達到密閉沙丁魚罐頭那般夸張的程度。老婦身后至少還有半平方米左右的空間,她之所以保持現在的站姿,目的其實非常明顯:就是為了用這種看似合理的方法,強行弄醒自己。

  那根拐杖是她故意湊上來,擺在這個位置。昏睡中的人頭部會左右搖晃,自動撞上去的幾率很大。只要車身稍微有那么一點點晃動,劉天明的頭部都會狠狠撞上去。

  “哼!現在的年輕人真沒素質,看到老人也不會主動讓座,我真替你們的爹媽感到丟臉!”

  老婦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般深邃,她眨巴著眼睛,不斷翻動著因為缺牙朝內倒陷的薄嘴唇。說話的聲音很大,惹得前后周圍的人都朝這邊看過來。成為關注焦點的老婦越發得意,她示威性地使勁兒跺了跺拐杖,用冰冷、銳利,充滿命令式的目光死死盯住劉天明。

  讓座?

  你居然用這種方法叫我讓座?

  被龍頭狠狠撞過的左臉依然生疼,劉天明卻沒有想要與之爭吵的意思。如果可以的話,他更愿意一把扯掉老婦的腦袋,用牙齒狠狠撕咬對方脖頸上的皮肉,狂飲鮮血。

  我,我怎么會產生這樣的念頭?

  他用力扭了扭脖子,讓迷亂的思維神經重新恢復正常。公交車恰好在這個時候靠站,劉天明以最快的速度站起,未等急不可耐的老婦坐下,他已經從喉嚨里咯出一口濃痰,準確地吐在綠色座椅表面,然后,大踏步從后門走下車廂。

  被欺負了,當然要反擊。

  旁邊的人看不慣不要緊,只要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就足夠了。

  身后的車廂里,響起了老婦無比尖厲,陰狠刻骨,充滿了無限怨恨與狂怒的咒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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