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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九章 俠客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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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德坊分為四個坊門,每個坊門對應一條大街。

  比如立德南街,就是立德坊南門的街道,立德北街,則是立德坊北門的街道。四條街道在里坊中心匯聚成十字街,也是整個立德坊最繁華的中心區域,通遠樓就坐落在這十字街的一隅,如同是立德坊的地標建筑,遠遠就可以確定其位置。

  郭十六心中充滿了絕望。

  他奔走洛陽,找了不少人,磕了不少頭,但是到頭來,卻沒有一個人愿意伸出援手。

  郭十六受咸陽郭氏三世恩義。

  小時候他被人遺棄在郭家大門口,是郭氏的老太爺,也就是郭四郎的祖父把他收養。

  就如同是自己的孩子一樣,他沒有受什么委屈。

  老太爺故去后,阿郎也是待他如同己出。

  郭四郎讀書,他也跟著讀書;郭四郎習武,他也跟著習武。只不過郭四郎沒有那耐性,反而是郭十六練出了一身的本領。此次隨同郭四郎來神都,臨行前阿郎反復交代,要他照顧好四郎。可沒想到,郭四郎竟然惹下了殺身之禍,他怎能不急。

  呂程志已經盡力了!

  郭十六也心知呂程志能夠陪他奔走到這個地步,算是仁至義盡。

  既然沒有辦法,那就只剩下一條路可走。

  郭十六負劍持刀走進觀王巷,看著那高大的重樓大門,猛然吸一口氣,大步上前。

  “郭十六,怎么又來了?”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之前郭四郎沒有露餡的時候,曾是這觀國公府的座上客。那時候,這觀國公府的門丁和家奴看到他,都是恭恭敬敬。可是隨著郭四郎出事,這些家奴立刻變了臉色。郭十六幾次過來,都被這些人好一陣冷嘲熱諷。

  “請哥哥代為通稟觀國公,求他饒我阿郎一命。”

  門丁聞聽一愣,旋即放肆笑道:“郭十六,你莫不是癡癥了嗎?

  你家那勞什子郭四,害得我家小國公顏面無存,豈能就這么放他?我告訴你,趕快給我滾開,如果再被我看到你在這里,休怪我不客氣。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東西,小國公是你這等人可以見的嗎?快走快走,莫要臟了我家小國公的門楣。”

  “哥哥,我家阿郎只是一時間糊涂,絕無欺瞞小國公的意思。

  煩勞哥哥通稟一聲,十六感激不盡。”

  說完,郭十六從懷里取出一鋌金餅,遞給那門丁。

  門丁眼中閃過一抹貪婪之色,但旋即一巴掌把郭十六的開。

  金餅掉在地上,發出叮當一聲輕響,順著地面滾落到旁邊。

  郭十六被推得連退幾步,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他咬著嘴唇,一只手慢慢扶住了刀鞘。

  “怎么,還想撒野不成?狗東西,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觀國公府!我家小國公是要成為駙馬的人,你敢在這里撒野的話,到時候千刀萬剮,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呦呦呦,還生氣了?

  拿把刀我就怕你不成?來來來,爺爺我就站在這里,有本事你砍我一刀,看我怎么收拾你。”

  門丁的咄咄逼人,令郭十六再也無法忍耐。

  看得出來,那位楊睿交是想要把郭四郎往死里整了!

  既然這樣…

  郭十六臉色一變,拇指按住繃簧,倉啷一聲拽刀出鞘。他拔刀的方式,與眾不同,準確說不是拔刀,而是拽刀。橫刀出鞘一剎那,一抹刀光掠過,門丁只覺咽喉一涼,緊跟著就看到一蓬血霧出現在眼前。

  在大門內,觀國公府其他的家丁正在看熱鬧。

  不過任誰都沒有想到,郭十六竟然真的敢拔刀殺人。

  在殺了那門丁之后,郭十六腳下不停就往國公府大門沖去。兩個家丁反應還算快,忙上前想要關門,只是那郭十六的速度卻更快,眨眼間就到了門內,手起刀落。

  “殺人了,郭十六殺人了!”

  家丁們這才反應過來,嘶聲喊叫。

  觀國公府,自從楊睿交的父親楊思訓被毒殺之后,已經大不如前。

  可不管怎樣,國公府終究是國公府。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觀國公府內少說也有幾十個護衛,聽到喊叫聲后,立刻飛奔而至。

  “大膽,竟然敢在國公府內殺人,休要放走他。”

  十幾個護衛蜂擁而上,殺氣騰騰。

  而郭十六卻顯得很冷靜,探步上前,左手順勢從身后拔劍出鞘。

  一堊手刀,一堊手劍,刀劍翻飛,此刻的郭十六就如同一頭瘋虎,在天井中左突右沖。

  那觀國公楊恭仁,曾是初唐時期的名將。

  后來被唐太宗李世民加封特進,讓他歸家休養,順帶著將當年跟隨楊恭仁的親兵護衛都送了過來。如今的楊家護衛,已經是三代之后。雖然沒有上過疆場,但身手也非同小可。郭十六雖然勇猛,奈何那些護衛人多,在斬殺幾人之后,漸漸被包圍起來。

  與此同時,楊睿交也從后院趕來。

  他是聽說有人登門鬧事,所以來查看情況。

  “怎么回事?”

  楊睿交的臉色鐵青,厲聲喝問。

  有家奴連忙上前道:“回稟國公,這廝是郭四郎的家奴,登門求饒不成,就撒起野來。”

  “郭四郎?”

  楊睿交怒吼一聲,“把郭四郎給我帶過來。”

  郭四郎自從得罪了楊睿交之后,就被關在觀國公府的柴房里。

  幾日折磨,令這位原本一派風流倜儻氣質的郭家少爺,顯得狼狽不堪。

  “小國公饒命啊!”

  郭四郎見到楊睿交,便趴在地上大聲求饒。

  楊睿交上前狠狠踹了他一腳,咬牙切齒道:“郭四郎,你好大膽子,竟然敢讓你的家奴,來我家鬧事。”

  “啊?”

  郭四郎這才留意到,在天井中被困在中堊央的郭十六,頓時變了臉色。

  他掙扎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就跑了過去。

  有護衛想要阻攔,卻被楊睿交攔住,“怕什么,在這神都城內,他們還能跑了不成?”

  “住手,郭十六你給我住手,你想要害死我嗎?”

  郭四郎跑過去,楊家護衛也得到了命令,迅速退到一旁。不過,他們卻堵住了門,虎視眈眈盯著郭十六,以免他趁機逃走。郭十六渾身是血,見到郭四郎后,頓時露出驚喜之色,忙上前兩步,“阿郎,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要被你害死了。”

  郭四郎說著話,一腳就踹在了郭十六身上。

  郭十六猝不及防,跌跌撞撞便倒在地上,臉上露出驚愕之色。

  “你這個混蛋,當初說讓我用你的詩,卻險些害得我丟了性命。

  你還沒完沒了,竟然敢打上門來,莫不是想要害死我嗎?當初阿翁就不該救你,我郭家有你這個災星,簡直是倒霉透了…我,我,我,我要殺了你這個混蛋。”

  說著話,郭四郎左右看了一眼,從地上拾起一把寶劍,上前就刺了過去。

  郭十六沒有閃躲,眼睜睜看著郭四郎一劍刺在他的身上。

  郭四郎也愣了一下,但他旋即露出猙獰的表情,“裝,你就給我裝吧,我看你還躲不躲。”

  他從郭十六眼中看到了一抹哀色,心中也不由得有些難受。

  但旋即,他想到了自己的處境。

  今天如果不殺了這個郭十六給楊睿交出氣,恐怕接下來,那楊睿交就要找他麻煩。

  他和郭十六從小一起長大,但是在這個時候,什么友情也都不在重要。

  郭四郎那張俊俏的臉,因為恐懼而變得扭曲,舉劍再次砍向了郭十六。

  楊睿交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哈哈大笑。

  只是沒等他笑聲落下,只聽鐺的一聲響,一枚鐵丸從門外飛進來,啪的就打在了郭四郎的手腕上。鐵丸的力道很大,直接把郭四郎的手腕打得碎裂,他啊呀一聲慘叫,手中寶劍隨之脫手。

  “什么人!”

  楊睿交臉色一變,厲聲喊喝。

  “觀國公,殺人不過頭點地,郭十六忠勇可嘉,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饒他一命?”

  隨著一個清雅的聲音從門外響起,一個青年邁步走到了觀國公府的大門前。

  國公府護衛見此情況,舉刀上前想要阻攔。

  只見那青年身形一閃,手中折扇啪的就抽在那護衛的手腕上,而后順勢身體向前一擠,蓬的一聲就把那護衛壯碩的身體擠飛了出去。他走進觀國公府大門,朝臺階上的楊睿交遙遙拱手一禮,“在下楊守文,想保下郭十六,不知小國公可否給我一個面子呢?”

  “楊守文?聽上去很耳熟啊。”

  “笨啊,那不就是謫仙人,楊青之嗎?”

  楊青之本來是不打算出手的,可是見郭四郎要殺死郭十六,也不得不出手了。

  他這一報名,外面看熱鬧的人頓時一陣竊竊私語。

  楊睿交臉色一變,看著楊守文的目光,也變得有些復雜。

  他當然知道楊守文是誰!

  他不但知道楊守文的來歷,甚至還知道,楊守文原本是他弘農楊家的子弟。

  不過,楊守文準確來說,是景武房楊素下的一支。雖然景武房早已經隨著楊玄感造反而沒落,分崩離析,但是卻留下了楊大方、楊承烈和楊守文這一支子弟。

  若按照輩分來算,他和楊守文算是族兄弟的關系。

  楊守文在洛陽聲名鵲起,弘農楊氏豈能不知?

  族長楊執柔還嘆息過:若當初沒有把楊家父子從族譜中抹去,說不得也是楊家的中堅力量。

  從內心而言,楊睿交不想和楊守文交惡。

  弄不好他和楊守文將來還是連襟呢,若惡了交情,日后可就不好見面。可如果就這么低頭,楊睿交又覺得面子上過不去。這該死的郭十六都打上門來,如果讓他就這么走了,他這個小觀國公以后怎么在洛陽走動?勢必會成為他人口中笑柄。

  一時間,楊睿交也為難了。

  楊睿交不吭聲,他手下那些護衛自然也不會動手。

  楊守文多少算是留了手,剛才雖然把人擠飛出去,但是并沒有真正發力。

  見楊睿交不說話,楊守文便緩步從門階上走下來,來到了那郭十六的身邊。郭十六此刻半躺在地上,渾身是血。只是那張猶帶著幾分天真之氣的臉上,確是一派愕然。

  他到現在也不明白,郭四郎為什么要殺他。

  至于郭四郎,則跪在地上,托著手腕。

  楊守文蹲下身,檢查了一下郭十六身上的傷勢,而后扭頭向楊睿交看去:“觀國公,你怎么說?”

  “怎么說?”

  門外傳來了一個女聲,緊跟著人群散開,從外面走進來一個女人。

  她一襲華美宮裝,云鬢高聳,酥胸半露,透出一種誘人風情。她款款走進大門,看到地上的尸體,還有遍地的鮮血,蛾眉顰蹙,那張俏麗的面上露出不滿之色。

  “楊青之,他可是殺了人…你道這洛陽是什么地方,殺了人還想走嗎?”

  她言語中流露不滿之意,然后慢慢從門階上下來。

  楊睿交看到她,立刻跑上前來,躬身一揖道:“公主怎會來舍下做客?”

  “我若不來,豈不是你就要被人欺負?”

  說著話,她不滿瞪了楊睿交一眼,然后轉身道:“楊青之,我知道你!父親對你贊不絕口,更對你多方維護。可你倒好,來到洛陽,竟然沒有去拜訪過一次。

  鄭三娘學識過人,我也一直非常崇敬。聽說你得她冥中傳授,怎地連這禮數都不知曉?”

  這女人,好強勢。

  她甫一登場,就掌控了話語權。

  楊睿交朝楊守文很無奈的露出苦笑,那意思分明是說: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我現在做不得主。

  如此強勢的女人,莫非就是長寧公主嗎?

  楊守文感到有些奇怪,李林甫不是找李過了嗎?怎么李過沒出現,長寧公主卻來了?

  他站起身,想要開口。

  只是沒等他說話,長寧公主便道:“楊青之,面子可以給你,但你總要給觀國公一個交代。”

  交代?

  楊守文似乎有點明白了!

  長寧公主來,好像并不是要找他的麻煩,幫他說項。她要給楊守文這個面子,同時更要保全楊睿交的面子。至于這交代嘛…楊守文想了想,目光就落在郭四郎身上。

  “請公主賜我紙筆。”

  “嗯?”

  長寧公主眼睛一亮,粉靨露出笑容。

  她扭頭看了站在身后的楊睿交一眼,楊睿交立刻反應過來,大聲喊道:“還愣著干什么,準備紙筆。”

  有家奴抬了一張桌子,奉上紙筆。

  而觀國公府外的人群卻騷堊亂起來…

  總仙會上,楊守文斗酒詩百篇,可以說是名動京洛。

  可是,真正見過那景象的人卻不多,大都是從別人口中轉述而來。人言楊青之謫仙人,卻不知到底是怎樣一個景象。如今,楊守文讓準備筆墨,難道是要現場賦詩,給予楊睿交一個交代嗎?這立刻引起了眾人的興起,一個個都露出好奇之色。

  楊守文輕輕磨墨,然后提筆在紙上寫下‘俠客行’三字。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煊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一首俠客行,引得一片驚呼。

  楊守文放下筆,看著楊睿交道:“郭十六殺人,確有過失。然則他為何殺人,想來國公也心中明白。我與郭十六只有一面之交,卻感懷他內心忠義…這等好漢,殺之即為不祥。他觸犯了國法,自有國法處置。但若他死在觀國公府中,則與國公聲名不利。

  此真義士也,還請國公恕罪則個。”

  說完,楊守文雙手在身前抱攏,一揖到地。

  楊睿交不由得為之動容,他看了看滿身是血的郭十六,又看了一眼那郭四郎。

  “青之所言不錯,此等義士,殺之不祥。”

  他沉聲道:“來人,把郭十六送去縣衙…再請來醫工為他診治,就說我不追究他的過錯。”

  楊守文也說了,要有國法處置。

  楊睿交不可能就這么放走郭十六,那他會顏面無存。

  有楊守文這一首詩在這里,有楊守文賦予郭十六‘俠義’之名,把他送去官府,想必官府也不會嚴懲。楊睿交可是聽說過,沈佺期和楊守文的關系,相當密切。

  這樣一來,他觀國公府不會有任何損害,而且還會得到世人稱贊,夸獎他大度。

  長寧公主則看著楊守文,嬌笑一聲道:“既然楊青之你開了口,此事就算了。”

  “楊公子,求你再救我阿郎。”

  郭十六卻一把抓住了楊守文的袖子,激動說道。

  楊守文看著他,輕聲道:“郭十六,你來救他,他卻要殺你自救,你還要救他嗎?”

  郭十六愣了一下,扭頭向郭四郎看去。

  片刻后,他輕聲道:“當年若無阿翁,十六早就死了。

  阿翁臨終前,曾對十六說過,要把阿郎視作兄長,要護他周詳。阿郎殺我,十六不怨,只怨十六沒有本事,救不得阿郎,還為他招惹了麻煩。請楊公子開恩。”

  楊守文眼中,流露出贊賞之色。

  他扭頭向楊睿交看去,卻見楊睿交也是一臉的稱贊表情。

  長寧公主甚至眼圈紅了,厲聲喝道:“郭四郎招搖撞騙,竊取他人詩詞,本該重責。念他有郭十六這樣的仆從,便不再追究。不過,即刻滾出洛陽,此生休再離開咸陽半步。若踏出咸陽半步,就地格殺勿論,本宮自會傳訊與咸陽縣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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