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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巷陌乍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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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存設置下卷第八章巷陌乍晴  皮影又叫燈影戲,魚油布后點起一盞燭火照亮,臺上生旦凈末丑俱全。靠一雙手、一把嗓子就能演。

  其實真正接觸了,擺弄起來并不復雜。要緊的是臺詞,幸而布暖很有些功底,平時看的雜書也多,大段的文字背下來,倒也不算吃力。

  她把驢皮人影盤弄得挺像那么回事,王昭君窈窕的身形映在幕布上,轉動著頭和胳膊幽幽道,“我翻山越嶺入蠻荒,心在南朝,身在北番。站在莽莽荒漠眺望,大河上下,塞北江南。看不見故鄉,也沒有我的爺娘。單于啊,何時能放我回漢,讓我重拾琵琶,再看一看那富庶長安?”

  容與的呼韓邪單于穿著狐裘褂子,金鐺飾首,前插貂尾。高舉著一雙手說,“塞北藍天白云,風光似錦,千里花香。美麗的人兒與我結緣,共保胡漢百年安康。莫再惦念家國河山,它已經離你這樣遙遠。留下來吧,我的姑娘。這里有動聽的胡笳,肥美的牛羊。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依賴的家鄉。”

  跳躍的燈火下是她動人的臉,沉醉進了愛情故事里,更有一種迷離的溫柔。他邊說臺詞,邊悄悄看她。她和他離得那么近,方寸大的后臺,兩個人肩抵著肩,能聞見她身上淡淡的香氣。他不由興嘆,這出戲儼然就是他們人生走向的寫照。到漠北去,或許她一時不能適應。但有他在,總能叫她愛上那樣無拘無束的生活。

  她已經演得很好,不過人影并不是一直立在原地的。一旦有復雜的動作時,五根竹簽子要協調過來,也得花上一番功夫。王昭君扭身往鬢角插花時到底遇上了麻煩,身要動、手要動、還得控制那朵雛菊,終于因為手指倒換不過來頓在那里。

  她轉過頭巴巴看著他,“不成了單于,兩只手不夠使。”

  他只是笑,順著她的話頭道,“閼氏莫急,為夫來幫你。”在她震驚的目光里環過手臂,把她半摟在懷里。剔出一支簽子嵌在她中指和無名指之間,貼著她的發跡輕聲道,“用巧勁往上挑…對,拇指稍稍壓下來一些…”

  他在她耳邊吐氣如蘭,她著實抵擋不住。多希望自己是個死人,可以對他時時曖昧不明的態度無動于衷。可她終究是活著的,喉頭發緊,腿肚子轉筋。要是這刻有面鏡子在面前,一定能照出一張又傻又愣的臉。

  他的胸膛溫暖,連帶著她的背也灼熱起來。她還是不太習慣和他這樣貼近,讓她有種汗毛林立的感覺。她咬著唇,盡量不讓自己顯得蠢相。胸口劇烈的撞動也不去理他,專心致志的勾挑提拉,但終究還是心不在焉。

  他的手離開那些竹枝,把寬厚穩妥的份量落到她肩頭上。她橫豎是靜不下心來,料著外頭時候不早了,也不敢轉頭,徑自擱下手里的把戲道,“舅舅,今兒就到這里吧!我阿爺衙門里快下職了,府里下人又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回頭阿爺要找,怕惹他發急。”

  她不動聲色的縮了下肩,他明白她的意思。萬事不急在一時,慢工出細活,她要走便讓她走,走了自然還是惦念的。

  她起身把畫帛挽挽好,欠身納個福道,“暖兒回家去了,舅舅再會。”

  他提了提嘴角,“你自己回去么?這里是哪里,你認得路?”見她惶惑,自踅身去墻上摘了馬鞭,把那牛皮拗成個圓捏在手里,回身道,“你在門上等我,我把車駕來送你回去。”

  她哦了聲,呆呆目送他出了院門。隔不久又從坊道那頭趕著高輦過來,放下腳踏迎她上去。鞭子凌空一揮,那頂馬便慢悠悠朝坊門方向行進了。

  “你拿什么借口出來的?”他才想起問她,“你母親沒有過問你的去向?”

  她搬著手指道,“布家的叔公昨兒過世,洛陽差人來報喪信,我母親回洛陽去了,大約得等叔公入殮下葬了才回來。我阿爺又在衙門里,整日不著家。我要出門,幾個婆子哪里攔得住我,誰讓我母親把乳娘都打發了。”

  他方知道如今載止只有她和她父親,按理來說姓布的發喪,布如蔭是長子嫡孫,少不得要出面。不過他人情看得淡,對宗族里那些小人作派也不甚滿意,所以婚喪嫁娶一概不應酬。實在推脫不過的去自有夫人料理,他照舊在長安,借口公務脫不開身,連孝都懶得回去戴。

  他那個姐姐是精刮的人,有她在,他要做出些什么動作來很不易。眼下只有布如蔭,那么接下來她再要出門應該不至于費力。他回頭笑了笑,“明日老時候,我仍舊派車來接你。”

  她心有戚戚焉,要是回絕,暗里總歸舍不得。但要是應下,她又有點惶惶的,擔心這么纏下去她的心臟受不住。她偷偷瞥他,如果他不是舅舅多好!如果他和藍笙換個身份多好!和他在一起,有種甜蜜又折磨的感覺。像勾魂攝魄的毒藥,對人有極致的吸引力,但一個疏忽卻會要命。

  她支支吾吾的,“我也吃不準明天能不能出來,要么我叫人張羅了行頭,自己在家練就是了。”

  他聽了不說話,她怯怯的覷他。他沉默下來便會使人無措,仿佛是短暫的寧靜,隨后會有驚天動地的暴風雨接踵而至。她吞吞口水,“舅舅怎么了?”

  他依舊不言聲,鞭子甩得越發響。她料定他是生氣了,小心翼翼探手搖搖他的衣袖,“說話呀,這是做什么?”

  他突然拉住韁繩轉過身來,板著臉道,“你是想半途而廢,還是不愿見我?”

  她窒了窒,“我沒有不想見你…”

  “那是為什么?”他似乎很氣憤,帶了點孩子式的胡攪蠻纏的味道,“先頭分明說好的,如今又要反悔么?你不出來,那我去載止找你,屆時你別避而不見才好。”

  她被他斥得一愣一愣的,像這樣的反應,不是個位高權重的將軍該有的吧!他素來四平八穩,這會兒不講道理起來真有點拿他沒辦法。她攤了攤手,“我原說你該來載止的嘛,誰叫你偏在外頭?弄得《紅葉箋》里的顧況和媚兒似的,偷偷摸摸干什么?”

  他挑起一道眉,“顧況和媚兒怎么樣?”

  她未及細想,脫口道,“佛堂私會呀…”話在舌頭上打了個滾,再想吞回去是來不及了。她懊惱萬分,自己腦子發昏,怎么能信口混說呢!她想這回是闖大禍了,他非得告到她爺娘面前去,叫她吃上一頓雞毛撣子。

  他臉上的表情古怪,很難叫她讀懂。也虧得她有一副急淚,三兩下淚水就成串落下來。抽抽搭搭嘴里含糊不清的數叨自己的罪狀,說自己年少無知、說自己犯上作亂、說自己光長個子沒長腦子…這樣他總歸解恨了吧?

  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來,抽出汗巾給她拭淚,“老毛病又犯了,你倒會先發制人!”語畢把那團綢子塞到她手里,“都叫你弄臟了,等洗干凈了再還我。”

  他重又回身趕車,她愣愣攥著汗巾出神。松花綠的緞子,一角飄飛著柳葉和燕子,看上去居然有些眼熟。慢慢展開來,她愈發一頭霧水——蕙風布暖?這是她的繡活,有她常用的落款。

  一時腦子像被重錘擊中,前所未有的脹痛起來。這是怎么回事?女人不用汗巾,那么這個是她特地為他繡的么?為什么一點印象都沒有?她到底忘掉了些什么?所有有關他的,一絲一縷都未留下。多可怕!她越發肯定他們之間發生過一些事,但是他不肯說,她得想辦法把話套出來。

  她咬牙橫下一條心。等高輦轉過鬧市到個相對冷落的地方,她突然從背后攬住他。也許情之所至,可以毫無阻礙的滔滔落下淚來,“我要瞞我到什么時候?竟把我當孩子騙么?我心里一直明白的…”

  他身子劇烈一震,她想起來了?或者從來沒忘記?他手里的馬鞭拿捏不住,嗑托一聲落在欄板上。

  她的眼淚很快染濕了他的常服,暗紅的,觸目驚心的一塊,像血。然而認真停不下來,一路潑潑灑灑,像囤積了幾年、幾十年、一輩子…是欠的眼淚債。

  他分開她的手臂轉過來,顫抖著去捧她的臉,“還記得我么?記得過去所有一切么?”

  她心里激蕩,自然更要混水摸魚下去。連連點頭道,“我記得的…我都記得的舅舅…”

  他眼里的光攸然熄滅了,看來當局者迷,他差點被她繞進去了。這丫頭心眼子素來多,但是那聲舅舅太失策。他苦笑著靠在圍子上,在她淚眼迷蒙的注視下,萬分真摯的說,“那好,既然想起來了,那你上年砸壞了我一方金絲硯,到底什么時候賠給我?”

  她一下子怔住了,臉上猶掛著清淚,半張著嘴,也不曉得怎么接他的話茬。心里惱怒著,不正是煽情的當口么?怎么一霎兒轉到硯臺上去了?可見他是個老狐貍,極難對付。

  她沒了興致,怏怏的撩起窗上簾子看外面。馬車終于拐進了群賢坊,這時已近黃昏,火紅的怒云映紅了半邊天。落日前七刻要響收市鼓,倦鳥也當歸林了。所以布舍人站在門上,伸長了脖子在往坊口張望。看見有輦進來,打量駕轅人一眼,臉上有種說不出的別扭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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