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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難輕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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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存設置下卷第二十八章難輕訴  車門打開時天已經黑透了,頭頂一輪又高又小的下弦月。寒風呼呼的吹過,婆娑的樹影簌簌擺動,看著有些瘆人。

  兩個老媽子得了令給她送重臺履來,她懷了孩子,腳上經常會浮腫。先前又割傷了腳底,所幸鞋幫子夠寬大,倒不至于擠著傷口。她下了車才看清楚周遭景象,這地方極偏僻,似乎是一處荒涼的村落。住戶有限,極目遠眺,只有疏疏朗朗幾盞燈火。回過身看,身后是一組氣派的院落。灰瓦白墻,高門大戶。只是說不上來的怪異,院墻不是全封閉的,原來有萬字檻窗。如今卻用黑磚密密的砌起來,把里面的花花世界和外界徹底分隔開。這樣光鮮的建筑和四野孤凄的環境格格不入,又仿佛是從寂寞里衍生出來的一縷飄忽的詩魂,像鬼怪故事里狐貍精使手段變出來的幻象,專門用來蠱惑人心的。

  青石板前有一排白石臺階,上面的黑漆大門靜悄悄洞開著。一個仆婦俯首催促,“娘子請吧!”

  她忍痛走了兩步,那韓肅見狀攔住了,“娘子可是傷了腳?”因轉身吩咐抬躺椅來,又對她道,“請娘子稍待,上將軍隨后便到,等回頭再傳郎中替娘子治傷。”

  布暖欠了欠身,“有勞將軍了。”

  韓肅憨厚一笑,“娘子客氣,韓某不敢居功。”

  她四下看看,試探著問,“這里是什么地方?出了長安了么?”

  韓肅卻不答她話,踅身上取了那條薄被來。不敢直接給她披,呵腰道,“娘子仔細受寒,山野里風大。”

  她才醒過味來,原來遠處那片連綿的深黑色不是烏云,是山巒么!她哦了聲,接過薄被裹上,又揣度著秦嶺多山脈,這里連坊院都沒有,也不知究竟到了哪里。

  少時門內兩個黑壯的昆侖奴抬了竹榻出來,榻上鋪了厚厚的氈子,帶頭的仆婦恭恭敬敬道,“請娘子上榻,娘子一路勞頓,奴婢服侍娘子進去歇息。”

  言罷上來攙扶布暖,布暖看著那兩個昆侖奴也覺好奇。唐人有身家的富戶常買這些販賣進中原的苦役,一般都送到莊子上勞作,并不放在府邸里。那么這里便是誰家的別院吧!她別過臉問那仆婦,“家主高姓,可是姓沈?”

  那仆婦愣了愣,繼而頷首道,“娘子猜著了,是姓沈。這里是鎮軍大將軍的莊子,五六年前就購置下了。往南有千畝良田,是朝廷的封賞。奴婢娘家姓單,和另兩個管事操持這里事物,娘子有吩咐只管指派奴婢吧!”

  布暖點了點頭,暗想這里大約是容與私宅。早先在將軍府時曾聽老夫人和知閑商議幾處莊園的瑣事,并沒有提起這一處過。容與是個心里藏得住事的人,背著老夫人給自己構建了個安樂窩。后來和葉家結了親,既然不甚滿意,這里便更要隱瞞下來了。

  竹榻抬進了園子里,上房的一溜雕花門開著,里面燃著馨馨的燭火。環顧四周,耳房、倒廈、抄手游廊,和一般興旺人家也沒什么區別。就是跟前伺候的人不多,沒有婢女小廝,只有三個隨夫的婦人。單嬤嬤領著另兩個自報了家門,便退出去給她準備米湯小食,只留下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隨侍。

  布暖歪在隱囊上看過去,她們都稱這她“潘家的”,大抵夫家姓潘。“潘家的”穿身半新不舊的襖衫,底下一條秋香色的襦裙,清水臉子上掛著含糊的笑。她長得消瘦,厚厚的衣衫架在身上,讓人想起隆冬里田埂上豎著的草人把子。不管多大的排場,底下的支撐只有細細的一根竹竿。

  潘家的半彎著腰揭開香爐的蓋兒往里添塔子,回手在桌沿上找銅剔子挖爐灰,看上去不常干細巧的活計,有點生疏的模樣。抬眼見布暖打量她,愈發的局促,兩只手也不知該往哪里放。

  布暖笑了笑,“勞駕你給我倒杯水。”

  潘家的忙不迭噯了聲,往竹葉杯里蓄了水雙手捧過來,細聲道,“娘子見諒,我粗使做慣了,頭回伺候您這樣的貴人。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請娘子指點我。”

  布暖喝口水仍舊遞回去,只道,“我不計較那些,也沒什么要緊事指派你。”頓了頓問,“這是哪里?”

  潘家的卻答非所問,“娘子要吃什么只管吩咐,我們這里雖不比長安,野味倒多。日里黃土隴上做活,站一會兒野兔野雞崽子滿山遍野跑。明日我叫下頭人打個鴿子來給娘子補身子。”

  布暖不聲不響靠在榻圍子上,心里到底不忿,容與許是要把她幽囚起來。怕她逃跑,所以不肯告訴她這是哪里。她的嘴角浮起凄哀的笑,若是能和他在一起,她為什么要逃呢!她爭取了那么久,僅僅只為愛他。如今又有了孩子,更是千絲萬縷的關系剪不斷。她把手蓋在肚子上——不知什么時候起養成了這個習慣,擱在這個位置是最安心的姿勢。倒像她那雙纖小玲瓏的手,隨時可以握起拳頭來保護孩子似的。

  潘家的來給她褪鞋,鞋底里斑斑血跡,把她結實嚇了一跳。等看了她的傷口道,“娘子且歇會兒,我去趙郎中那里給你配膏藥去。他治跌打損傷最在行,一夜過來就消腫了。”語畢不等她答應,自顧自的去了。

  這里雖是郊野,屋里的供暖卻很好。閉起了門窗,陽春三月一般暖和。厚被子蓋不住,仍舊只用郡主府里帶來的薄被。她看看這妝緞被面,不由得悵惘,不知容與和藍笙械斗得怎么樣。他們都是做將軍的人,平常練武場上也定有交手,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懸殊吧!阿彌陀佛,但愿各自安好,不見血光就是最大的造化。她眼下只盼容與能夠全身而退,這趟的動靜鬧得這樣大,不知道怎么收場。若失手被擒,陽城郡主終歸是皇帝的堂姐,一狀告到明堂上去,容與豈不要吃大虧!

  她想得多了,腦仁兒痛起來。也鬧不明白是怎么會事,先前在載止常孕吐,到了藍家兩天這癥候好了,卻又開始犯腰酸。這點是奇的,乳娘說有身孕的人,到顯了身形,起碼肚子大得像銅鑼似的才該泛酸。她這么悄沒聲的,不該那么早有反應。她是不懂這些的,藍笙叫了醫官來把脈,說一切安好,她就沒什么可操心的了。只是肚子常會刺痛,不過一霎兒辰光,尚忍得住,便也沒聲張。

  她側過身去,這么躺著能舒服些。迷迷糊糊感覺有人進屋走動,她睜開眼看,是單嬤嬤端了描金漆盤過來,挨到她床沿道,“娘子醒了?吃些東西墊墊底兒,沒的傷了胃。”

  她沒什么胃口,只問,“上將軍來了么?”

  單嬤嬤搖搖頭,“還沒呢,想是正在路上。”轉身拉過漆盤道,“奴婢怕你嫌膩味,備了幾樣開胃的小菜。你瞧瞧,多少吃兩口吧!大人不打緊,肚子里小爺要緊!”

  布暖聽了不好意思起來,這事個個都知道了,背地里九成要編派她。再想想不為自己也為孩子,便坐起來賞臉用了幾口。到后來實在嗓子里打了壩兒咽不下,只得作罷。

  單嬤嬤重新退出去,空曠的屋子里只剩她一人。高案上兩支紅蠟燭燃了一半,淋漓的蠟油淌滿了蠟燭簽子下的碟子。她撐起身看更漏,也才二更而已,放心了些,也相信他一定在趕來的路上。遂渾渾噩噩又扎頭睡下來,眼睛閉上了,腦子停不下來。橫豎覺得精神頭越來越不濟,擔著這個身子像要榨光她的精力,難以言說的累。

  隔了一陣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她掙扎著坐起來,巴巴盼著是不是他。直欞門被推開了,帶進來一股冷風。燭火晃了晃,站在門口的人有雙深邃的眼,明明一貫是溫和的,可是現在看她的目光卻比外面的黑夜更凜冽。

  她沒來由的一噤,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他不言語,反手關了門到桌前卸甲。沉重的兩擋解下來放在桌上,貼身的赤紅的里衣稱得他的臉色越發蒼白。她突然哽咽,悲涼的感覺鋪天蓋地襲來,把她迎頭蓋住。她咬住嘴唇克制,忍出了一頭虛汗。她有很多很要和他說,可是他做出冷漠疏離的姿態,她撞破了頭也撞不進他的世界。她失望無助,所幸他看來無虞。她擔心藍笙安危,也不敢問出口。

  他偉岸的身子像山,走到床前,并不正眼看她。在踏板上蹲踞下來,伸手扯她的腳。她順從的伸過去,柔弱的腳踝落在他掌心里。他的手微有些涼,拔開邊上竹管的塞子,蘸了膏藥來給她涂抹傷口。小心翼翼一遍遍的拭,然后翻出褻衣撕下一大片替她包扎。

  她怔怔看著他,他收回手,卻沒有站起來。低著頭,蹙著眉,背光的臉儼然蒙了層紗。

  她再忍不住,顫抖著唇叫他,“容與…”

  他抬起眼,眸子里有薄薄一層水霧。她的心都碎了,探過手去觸他的頰,他卻堪堪躲開了。她的手尷尬的停在半空中,肚子又是一霎絞痛,不得不歪在床架子上。心里只是恨,為什么倒像她對不起他,莫非他真的相信孩子是藍笙的么?她對自己的付出感到不值,她清清白白的人給了他,為他牽腸掛肚,懷這孩子吃夠苦頭,他憑什么來懷疑她?

  “我只問你一句。”許久相持不下,他啟唇道,“你真的要嫁給藍笙么?”

  她卻賭氣,“我要嫁他,不是叫你破壞了么!”

  他臉上寒意更甚,“那孩子是誰的?我不相信他們的話,我知道,一定是我的。”

  布暖反而不確定起來,她之所以到郡主府避難,不正是秀說他知道了孩子是他的,要派人來灌她吃藥嗎?她抱住肚子,遲疑的問他,“你要殺了這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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