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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81)幫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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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士其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幫忙霍家酒場,那么剩下的人選就只能是蔣摶。

  蔣摶也是很早就跟在商成身邊的老人。雖然這個人出身小地方,沒什么眼界也沒多少突出的見地,更沒讀過多少書,只有個秀才的功名,可是別忘了,在西馬直的時候,他就一直幫著商成打理地方上的政務,西馬直的軍需、后勤、水利、墾荒、屯田,種種般般他都不陌生。后來到了燕州,他又頂替了霍士其當時的角色,成為商成的“首席機要秘書”,商成的很多公文都是由他先行起草然后商成批點修改之后再下發到各有司。一年多的時間下來,他的文章通篇都是大白話,比商成還要“商成”,有時候就連商成自己都有點搞不清楚公文到底是不是出自自己的手筆。無怪乎常秀他們一見到這份合同,立刻就猜測是商成在中間弄鬼。

  商成這樣一解釋,常秀馬上就相信了。他就說嘛,商燕山是何等的豪杰人物,不可能為了幾文錢敗壞自己的好名聲!

  常秀的馬屁拍得恰倒好處,商成禁不住仰起頭哈哈大笑。他很清楚,常秀是在委婉地為剛才的話語道歉。再怎么說常秀都是當世文豪,能得到他的當面贊許,這馬屁的分量自然是與眾不同。

  楊衡陪著兩人笑了幾聲,說道:“應伯,工部的作坊不能發賣,關鍵就在這里,我們和霍氏有合同,不管怎樣,哪怕當年一滴酒也沒賣出去,也需按霍氏酒場上年產量的十倍向霍氏分利。”

  商成笑道:“合同重新談就是了。你們剛才說的那個霍氏酒場的東家霍越,我也認識,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他并不避諱他和霍越的關系。“他最近正好在京城。這樣,我回頭讓人捎個口信給他,讓他去工部一趟,你們坐下來專門說說事情,或者停了舊合同,或者重新簽一份新合同,都是好說的。認真論說起來,我還要替他感謝你們工部,沒有你們幫忙,他們家的酒也成不了貢酒。”他忽然又想起來一個事情,就問楊衡,“我記得當時是你去屹縣和霍家商量白酒的事情,怎么合同卻跑來京城里簽了?這位左大人,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楊衡苦著臉擠出點笑容。

  商成也就明白了。當時白酒是門賺大錢的獨門營生,工部肯定有不少人巴望著要靠白酒掙一份顯耀政績,所以就半路上搶了楊衡的差事。可這些人都是官員,又是在工部里任職,趾高氣揚恨不能把眼睛長到頭頂上,哪里會把霍越和霍家的酒場看在眼里?他估計,霍越肯定是在談判過程受了不少的氣,干脆就找人跑回燕州找到蔣摶,讓蔣摶炮制了這么一份坑人的合同。想著楊衡剛才轉述的那些合同條款,他就忍不住搖頭嘆氣。合同苛刻到如此地步,工部居然還能同意,他簡直不知道那位左大人腦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對常秀說:“重新談吧。我和霍越打個招呼,你們也派個懂行的人出來挑頭,兩家坐到一起從頭再拿個合同出來。一一我看楊衡楊大人就不錯,細心務實肯干,和霍越也打過幾回交道,正好派他出這趟差事,正好和去年的事情銜接上?”常秀皺起眉頭,說:“公度這邊還要在小洛坊照看著玻璃的燒制,調去署理白酒,怕是不合適。”

  看來常秀還是不能丟開玻璃的事!商成心頭嘆息著說道:“有什么合適不合適的?楊大人是搞管理的,小洛坊那邊又不需要他親自動手挖沙填煤,怎么可能連談話的工夫都沒有?大不了就讓霍越多跑幾步,去小洛驛找楊大人。”轉臉又問楊衡,“楊大人以為呢?”

  楊衡是極熱中的人,這兩個月在小洛驛拼死拼活地干,不就是想靠著燒制出玻璃的功勞得到上司的賞識么?眼下玻璃的事情前景未卜,他的心里也是充滿了忐忑與不安,生怕到了最后被別人把失敗的責任都推到他身上,商成忽然建議常秀把重新修訂合同的事情交給他,他高興都來不及,哪里可能不同意?別說是霍越到小洛驛了,哪怕就是讓他每天在小洛驛和京城之間來頭跑,他都樂意著哩!

  但他并不敢立刻就答應。工部的白酒作坊牽扯極多,即便是和霍氏酒場重新簽訂了合同,想轉賣出去也絕無可能。可要是不專賣出去,那么還是有可能產生大額虧損一一至少也不會有工部當初期望的厚利,所以他不得不借著眼前的機會向應縣伯討教個主意。

  他說:“應伯,常大人剛才說我們工部的作坊不能轉賣,其實是有內情的。哪怕是再與霍氏酒坊訂了新合同,酒坊還是賣不掉。作坊里的人工大都是匠戶人家…”

  “匠戶?”商成猛地沉默下去。他當然知道什么是匠戶,設在燕山衛的幾座官營作坊里就有一千多戶匠戶人家。而所謂匠戶,就是專職從事手工業生產并在官府另籍編冊的人。他依稀記得這種制度是從唐朝開始的,趙隨唐制,這個制度也就延留下來。不過,大趙的匠戶制度更加嚴格也更加殘酷。與同屬賤籍的優、倡、伎、伶以及流配邊疆的軍戶們比較起來,匠戶們的生活更加悲慘。凡是編入匠籍的人,不僅自己不能從事手工業之外的其他行業,他們的后人不能脫籍,世世代代也只能是匠戶。象桑秀和真奴她們這種另籍的歌姬還有機會可以脫籍,能夠過上普通人的生活,運氣好的還有可能得個封誥,而匠戶人家的子女卻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哪怕是婚嫁也只能在匠戶人家之間。匠戶每天從早到晚都從事著繁重的勞作,換來的卻只有一些可憐的食物和布料,在這種情況下,消極怠工只是常情,逃役逃籍也都很尋常。去年年初,燕山即將對突竭茨人用兵之前,因為有大量的軍械需要臨時趕制,一座兵部的作坊里的匠戶不堪忍受,差點爆發叛亂,不是他們自己走漏風聲當地駐軍彈壓及時的話,最后不知道要鬧出什么亂子。就是這樣,前后還是有七十多個匠人被砍了頭。對于這件事,商成毫無辦法。雖然他很同情那些匠人,但在國家制度面前,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盡量勸導各個官營作坊的官員和胥吏們對匠人們好一點,不要去克扣盤剝他們的那點微薄的口糧。

  他沉默了一會,忽然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大趙律法并不禁止人口的買賣,象真奴和桑秀,就是被賣到燕山教坊的,工部完全可以把作坊連同在作坊里做工的匠戶一起發賣吧。雖然這樣做對匠戶們的處境不可能帶來什么根本性的轉變,可是,既然情況已經壞到不可能再壞的地步了,換個環境,又能壞到哪里去呢?說不定這些匠戶還能遇見一個善良的東家…

  “沒有這個先例。”楊衡盯著腳下的青磚,干巴巴地說道。

  商成又沉默了。是啊,憑白無故地官府買賣人口,這說出很難聽;而且匠戶們再是另列賤籍,畢竟屬于自由民,這忽然間無緣無故就變成了別人的奴婢,就算是泥人也要爆發出幾分火氣;何況楊衡和常秀也不是張樸和朱宣,多半沒有向制度挑戰的勇氣,不可能提出打倒萬惡的匠戶制度的口號。他仰起臉,在腦海里搜尋著匠戶制度消亡的原因。但半天都沒有一個清晰的結果。

  他換了個思路,向常秀問道:“文實公,工部可不可以在轉賣白酒作坊的同時,把作坊里的匠戶一起租賃給買家?”他覺得,就象攬工漢出賣勞力一樣,工部不改變出賣匠戶們的身份而僅僅是把他們組織起來規模化地出賣勞動力,應該不成問題吧?

  常秀、楊衡還有田岫,三個工部官員彼此拿目光交換了一下意見,常秀略略地點了下頭,楊衡說:“《大趙律》上沒有律條。一一應該是可行的。”但他馬上又提出新的問題。匠戶在官府作坊里一般是由胥吏監工,到了私營作坊之后如何管理?私營作坊大約不會情愿讓官府中人到作坊里插手吧。還有,這些匠戶中有的是十幾年幾十年的熟練匠人,有的卻只是毛手毛腳的幼匠,這二者能等同而論?

  “這很簡單。”楊衡眼里的問題,在商成看來卻是不值一提。他說,“匠戶的管理就由你們工部和買家坐到一起磋商。反正都要談買賣,干脆就把匠戶的事劃進合同里,捆到一起談。至于熟練工和非熟練工的區分,完全可以參照吏部每年給官員們進行考課的情形,按照工齡一一就是參加工作,哦,就是在作坊里做工的年限一一也搞一個三六九等,分出上上、上中、上下直到下下這些等級。上上的匠人當然要收最高的租金,他們也要有最高的工錢和最好的待遇;下下的匠人自然就不用說了,就和平常的學徒一樣,包吃包住而已,最多發點基本工資作零花…”

  他扶著茶盞侃侃而談,常秀他們卻是越聽越是皺眉。常秀忍不住打斷他說道:“子達,一一并不是所有的匠戶都是做工越久就越有手藝。有的匠戶雖然從役的時間不長,可手藝并不比老匠戶。難道他們也要按你這三六九等的辦法來劃分?”

  商成呵呵一笑,說:“我就是提個思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落實到每個匠人的等級劃分,當然要根據實際情況來。不單如此,我覺得,那些真正好手藝的匠人,還當然應該格外重視,不僅要發給他們更多的工錢,還應該發給他們更多的口糧和布帛,要讓他們成為別的匠人心目中的榜樣和目標!”他留意到常秀臉上不豫的表情,笑道,“文實公,我這可是在幫你們的忙,要是你們工部的匠人個個都是上上的等級,還愁租賃不出好價錢?匠人們拿的工錢越多,你們工部不就賺得越多?”

  常秀心底里已經認可了商成的建議,可是要讓工部一邊變賣自己的作坊一邊做起人牙子的勾當,總是覺得很不舒服。再說,這個事情他一個人也做不了主,還要回去和別人商量,說不定最后還要知會戶部和宰相公廨,因此更不能隨便表態。他含混地支吾了兩聲,把話題重新拉回去:“我們和霍家的合同呢?你能不能幫我們出點好主意?”

  “那就看你們工部的想法了。”

  “這話是啥意思?”

  “就是看你們工部想不想繼續在白酒的生意里插一腳。”商成說。

  常秀本來已經拿定主意,回頭就和兩位同僚商量變賣白酒作坊的事,從此再不參與白酒生意上的亂七八糟事情。白酒的事情從頭到尾都差不多是他在主導,最后卻是個灰頭土臉的結局,說句心里話,要不是情勢不由人,他寧可咬牙虧下去,也不情愿讓人看笑話!此時忽然聽商成說到還有機會,精神頓時就為之一振。他傾斜著身,一雙滿是血絲的淤泡眼熱切地望著商成:“子達還有良策在胸?快請教我!”

  “你們要是沒想法,就和霍家商量把舊合同停了,再幫忙把那些有心于白酒生意的人請來京城,讓他們直接去和霍越見面。你們要是有想法,就和霍越坐下來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把什么‘甲方擁有本合同的最終解釋權乙方對此無異議’之類的霸王條款去掉,簽定一份新合同。你們也可以作一些讓步,以此換取霍氏酒場的同意,由你們工部牽頭再在其他地方授權其他的人建立作坊生產白酒。”

  常秀想了想,覺得這樣似乎也沒什么賺頭,大頭還是被霍氏酒場取走,工部只剩一些小利。為了些許薄利攤上一個“與民爭利”的壞名聲,這讓他有一種得不償失的感覺。

  在他低著頭思索如何婉言拒絕商成的時候,楊衡在座椅里欠了下身,拱手問道:“應伯,下官想請教一下:如今工部在白酒上最大的難題不是作坊不能開工,也不是囤積了大量的糧食,關鍵是各地有許多新立起的白酒作坊,他們的白酒在坊間隨處可見;而霍氏酒場又不情愿幫忙出面到官府首告。一一請教應伯,當下能有辦法使霍氏出面不能?”

  常秀立刻把贊許的目光投向楊衡。這話是真正問到了點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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