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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33)莫干寨的晌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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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錢老三回來說起,上頭在詢問商成的事情,包坎并沒有太留意。因為這事明擺著,雖然他們這支糧隊最后回到莫干的還不到十個人,可左路軍兵敗阿勒古,要處分也是處分李慳他們這些砸鍋將領,和他們這些大頭兵芝麻官有屁的相干啊!就算商成在半路上收留了十幾個訶查根當兵,也是事急從權的辦法,草原那么大,阿勒古離著莫干寨又那么遠,要不是有這些訶查根帶路,幾百人別說回莫干了,怕是連水都喝不上一口。這應該不算是什么不得了的大罪過吧?頂多抽幾鞭子叱責一頓,也就罷了。可現在孫仲山也被問到這事了,而且找他問話的還是行營知兵司的人,就不能不讓包坎感到詫異和蹊蹺。

  他拿著短衫慢慢揩抹著頸項肩膀上流淌的汗水,臉上毫無表情,緊張地思索著這兩次問話之間有沒有什么關聯。

  說實話,他倒不怕莫干寨這邊如何處理這件事。商成,他,還有石頭,他們仨雖然都在西馬直邊軍里支應差事,其實都還是實打實的衛軍軍官身份,人事履歷也在衛府那邊,所以他一點都不操心邊軍能把他們怎么樣一一邊軍有司衙門只有個“代轄”的權利,根本就不能處分他們,只能卸掉他們的職務;要真是撤了他們的差事才更好,不能在邊軍干了,正好回衛軍去,憑商成的勛銜,就是隨便扒拉個職務,也要比個軍寨指揮高出好幾級。可是行營知兵司突然橫插一杠子,事情就麻纏了。知兵司的管轄大,凡是和兵事有關的事情都能過問,官兵的賞罰升降都得經過他們審閱考核,誰知道他們這回注意到商成,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大軍新敗戰事正急的時候,誰都不會去統計什么功勞,所以賞肯定是沒影子的事情,罰也談不上,升職當然就更不沾邊,惟獨降職倒是很有可能。可降職就降職吧,知兵司為什么還要東打聽西打聽呢?

  他越想心思越亂,脊背上被蚊蟲叮咬出來的小疙瘩也跟著痛癢得讓人難受,使勁拍死一只爬腿上的黑蚊,問孫仲山道:“他們都問些啥?”

  孫仲山仰臉想了想,又搖搖頭,說道:“我就是不知道他們想問什么。”

  這一下不僅是包坎,連錢老三和石頭都滿臉疑惑地盯著孫仲山。不知道他們想問啥?這叫什么話!

  石頭問道:“那你總記得他們都問了哪些話吧?”

  “記得。問得多,亂七八糟的,什么問題都有。有運糧的,有打仗的,還有去年冬天剿匪的。連大人‘瞎子’‘和尚’這倆綽號的來歷都問過。還問起大人家里的情況。”他頓了頓,似乎也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半天才又說道,“連渠州剿匪的事情都問。還問我,軍官們覺得大人這個人怎么樣,下面的兵又是怎么看大人的…”

  錢老三和石頭面面相覷,都不明白知兵司憑白無故跑來打問這些事情干什么。包坎已經琢磨出點門道,心情一放松,眉頭也跟著舒展開,臉上已經浮起一抹笑容,隨口問道:“你怎么說的?”

  孫仲山橫了他一眼,道:“我還能咋說?”

  包坎沒理會他話里的不滿,再問道:“知兵司怎么說?”

  “問完話就讓我走了,多余的也沒說什么。”

  包坎嘿嘿一笑,也沒再言聲,枕著胳膊就躺倒在自己的鋪上,舒坦地長長吁了口氣,還蹺起一條腿有節奏的晃悠著。

  包坎這付輕松愜意模樣,全落在旁邊人的眼里。大家看他剛剛還愁眉苦臉,突然間就雨過天晴,顯然他已經琢磨出知兵司找孫仲山問話的意圖,說不定也猜到即將落到商成頭上的處分一一看包坎的神情,就知道這肯定不會是什么不得了的處分,興許就是申斥幾句,連鞭子都不一定會挨上…

  孫仲山知道,包坎故意做出這付神秘模樣,就是想勾著石頭錢老三去找他打問,然后趁機從他們那里“盤剝”點戰利品,抿嘴一笑也不說破,自去帳篷角取水解渴。錢老三也瞧出來包坎有“待價而沽”的如意盤算,便呆著臉假作凝思苦想,就等石頭去上當。石頭年紀輕沉不住氣,心里替商成擔心著前途也看不穿包坎的把戲,邁步過來小聲問道:“那我和尚哥到底有沒有事?”

  包坎把已經闔上的眼睛再睜開,撩了石頭一眼,慢騰騰地問道:“你想知道?”

  石頭使勁點下頭。

  “把你那金鐲子給我,我就告訴你。”

  石頭一聽包坎打他心愛東西的主意,眼珠子一瞪就罵道:“遭…”被包坎不冷不熱地瞥了一眼,后半截罵娘的粗話就被堵在嗓子眼里。他下死眼盯著包坎,咬牙把心一橫,從懷兜里掏出金鐲子,攥緊了說道:“你先說!說了它就是你的!”

  包坎嗤笑一聲,懶洋洋地閉上眼睛。

  “好!鐲子先給你!一一說…”

  就在這時候,營帳口的陽光一暗,文沐已經鉆進來,四下一望,便樂呵呵地問道:“都在啊。一一說什么?”

  孫仲山就在帳口,看文沐一身簇新的青色戎常服,硬皮盔銀釘腰帶牛皮軟靴穿戴得整整齊齊,便知道他已經重新領了行營的文書職事,放下手里的木碗就要行禮,胳膊剛剛抬起來,就被文沐攔住了。文沐道:“私下見面,不搞這些。再說如今我也受不了你們的禮,咱們平級。”說著雙手抱拳朝一臉愕然的孫仲山拱手一禮,又朝錢老三也拱拱手,嘴里道,“孫校尉,錢校尉,先給兩位道個喜。撒目金牌的敘功文書行營已經簽發了,晚點就會有正式的通知一一兩位如今都是正八品上的懷化校尉。”

  隨著文沐的話音,錢老三和孫仲山就覺得渾身的血液刷地一聲都集中到臉上,眼前的一切物事陡然間就變得朦朧模糊起來,腦袋里仿佛唱開了大戲,鐘鼓鐃鈸嗡嗡亂響。兩個人都是張口結舌,除了干咽唾沫之外,竟然是半句話都說出來。

  他們倆早就知道撒目金牌是大功勞,私底下也猜測過這功勞能讓自己升一兩級勛,可一下就連躍四級,卻是大出兩人的意料。何況他們還以為,這功勞要等到戰事結束回到燕山之后再敘,哪料想行營做事竟然這樣干脆,才繳上金牌三四天工夫,就已經正式下文了。

  好半天,孫仲山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巴咂著嘴想說點什么謙遜話,可光張嘴,嗓子里居然啞得發不出音,又見文沐笑瞇瞇地望著自己,一著急,抄起木碗倒了大半碗涼水,雙手捧了遞給文沐,嘶著聲音說道:“謝謝昭遠兄。”

  文沐也沒客氣,笑著接了碗一口喝光。

  孫仲山咽口唾沫,努力定了定心神,輕聲問道:“那,我們這班弟兄呢?也都有賞賚么?”

  文沐輕輕搖下頭。這是特例,是行營為了振奮士氣而從急從寬敘的戰功,其他的潰敗官兵怎么可能有份?能不追究責任就很不錯了。象他自己,也是在行營單設的休養營里關了三天,才以“待勘”的身份暫時借調到知兵司幫忙。而象冉臨德這樣的高級軍官,都還在休養營里寫兵敗陳述和戰事經過哩;就算寫好呈遞上去,也還要被一遍又一遍地反復詢問核實,然后等著行營的處置,而且這還不算完,等回到趙地,他們還要接受兵部的篩查審議,還要等著上三省最后的處理意見…

  孫仲山當然不可能知道這些,而且他也顧不上關心冉臨德的遭遇。他再問道:“我們大人呢?怎么處理?”

  文沐木著臉,面無表情地打量著躺在地鋪上酣睡的商成,喟然嘆了口氣說道:“商大人,他可能…也許…大概…”

  石頭捏著金鐲子張皇地問道:“文大哥,我和尚哥沒事吧?”

  文沐再搖下頭,說道:“我聽說,商大人…”他一臉戚容盯著商成,只是唉聲嘆氣,等帳篷里所有人都難過地低下頭去,他卻突然笑道,“商大人可能要調去燕山左軍第四旅任旅帥!”

  帳篷里突然安靜得仿佛一根針掉草地上也能聽見。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是用狐疑的目光去別人那里尋找一個答案,連早就猜測到商成不會有什么大麻煩的包坎,也象傻了一樣地張大嘴,瞪大雙眼,神色迷惘地盯著文沐一一他似乎突然間就不認識文沐了…

  “嗷!”

  也不知道是誰突然間怪叫了一嗓子。霎那間所有人都跟著歡呼起來。孫仲山一拳擂在錢老三肩膀上,然后又把滾地上的錢老三拖起來,把他夾在自己肘彎里原地轉了好幾圈。石頭扔了鐲子一躥三尺高,猢猻一樣滿地亂蹦,嗷嗷地嚎著。蘇扎和田小五挽著肩膀振臂大喊。十幾個訶查根壓根就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先是呆望著這些中原人發瘋般地嚎叫嘶喊,隨后他們也被這喜慶的氣氛感染,拔出刀叮叮當當撞得亂響,一聲接一聲地吼著:

  “訶查根!訶查根!訶查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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