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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30)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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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曠野土城暗夜接敵,冉臨德臨機判斷計畫失誤,致使趙軍前后受挾。西邊有突竭茨大帳鐵騎,東邊退路又被敵人趁隙襲破,戰馬又被自己調走,六百趙兵困守孤城,實際已經陷入了死地…自怨自艾之中他早已經下了無論如何也要保長沙公主突圍脫險的決心,哪知道東邊的敵人一擊輒退,絕不周旋停留,正驚疑不定地琢磨敵人兵力企圖,就聽城墻外有人大喊:“城里的是陳柱國嗎?”

  冉臨德是老軍務,偷襲劫營詐寨設伏的事情都干過,聽了黑暗中的喊話雖然驚詫,卻還能穩住心神,看陳璞身子一個蹭蹬就要冒頭,立刻壓了她肩膀說道:“噤聲!”他聲音雖然低,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決,陳璞略一猶豫又藏回去,瞇著眼睛把手里的刀柄攥得更緊。

  就聽外面的人稍停又喊道:“…我是商瞎子!”

  這人一報綽號,再加上那夾著燕山口音的上京腔調,雖然冉臨德依舊是臉色嚴峻目光陰沉一聲不吭,其實心里已經信了七八分。可事情來得太突然,這商瞎子驀然現身來路又實在是太詭異,迢迢草原漠漠荒野敵騎梭織林密,軍機急變人心離散,難保不是突竭茨人為了生擒長沙公主而在用機使詐…思量間外面的人又在喊話:“里面是陳柱國么?我是商成!商瞎子!”

  陳璞也有些拿不定主意,黑暗中目視冉臨德,壓低聲音問道:“現在怎么辦?”

  冉臨德一咬牙,亢聲喊道:“陳柱國在這里!商校尉,你現身出來讓我們看一眼!”

  他這話一出,就聽城外黑暗中一陣大嘩,刻意放低的歡呼聲中也夾著幾聲咒罵:“日他娘!剛才險險把我胳膊剁下去!”,“遭娘瘟的!我臉上被戳了一刀!”,一片嘈亂中,外面貼城墻有人說話:“大將軍,讓里面的兄弟別亂動刀子,我們校尉來了。”啪噠幾聲脆響,似乎有人在打火鐮,緊接著就是火把點燃的嗶叭細碎聲,一個人一手擎著火把一手抬有肩高,轉到豁口處立定。夜風拂掠火舌搖曳,忽閃忽蕩的光影映在那人鐵鑄般的臉龐上,也是一亮一暗…

  冉臨德也說不出心頭是個什么滋味,拎著刀慢慢地從斷垣后面站起來,直直地盯視了商成良久,才從嘴里擠出一句話:“娘的!你居然還沒死!”

  商成舉著火把呵呵一笑,說道:“剛才就差點死了…”就手把火把遞給后面跟上來的包坎,邁步進了城,目光一轉已經瞥見一身小兵裝束的陳璞,微微一楞已經明白過來,虎跨一步臂橫當胸,口中低聲叱喝:“參見大將軍!”他看陳璞猶自是一臉的懵懂迷惘,就知道這位柱國將軍還沒有從一驚一喜中恢復平靜,又知道她其實不通軍務,也就沒等她還禮,嘴上請示“西邊也是咱們的人,要趕緊發信號別讓他們誤會”,手一擺,剛剛進到城里的錢老三蹬蹬蹬幾步便跑到西邊的城墻豁口處,舉起手里火把左右搖了幾下。

  不多時,西邊糧隊的火把再次開始移動,緩緩地行到土城臺地下,也不用商成吩咐,孫仲山趙石頭這一干陳璞熟悉的小軍官就領著兵士,把大包大包的牛肉干奶餅子送過來分派到城里的趙兵手里。

  直到手里被塞滿了噴香的干硬麥餅和黑糊糊的肉干,陳璞還傻呵呵地仿佛做夢一般。從渡過阿勒古河之后,她就從來都沒想到過,她還能遇見這些人這撥自愿留下來斷后的趙兵,也從沒奢望過自己還能活著再次見到這些甘愿赴死的勇士們。她甚至已經想好了,她會在下面和他們相逢,那時候她會真誠地對他們說:“謝謝你們!”她甚至還因為自己腦海里浮現出來的這個場面而流下了眼淚。有時候,在一天的拼死搏殺亡命逃竄之后,她裹在骯臟的氈毯里,也會回憶起這些明知必死卻義無返顧的人,商瞎子、孫仲山、錢老三、趙石頭…她在心里默默地念著他們的名字,拼命地回憶著他們的音容相貌。可她再也回憶不起來他們確切的模樣,只記得商瞎子臉上那道可怕的傷疤、孫仲山從容的眼神、錢老三繳的那塊金牌、包坎戲謔的玩笑揶揄…偶爾他們也會在她的夢里一閃而過,臂斷肢殘渾身是血,卻依舊是滿臉漫不在乎的笑容,就仿佛沒看見她一樣,縱聲談笑放肆嬉鬧。她根本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她也無法讓他們注意到她。哪怕她在他們大喊大叫大跳大鬧,他們也不會把一絲眼神放在她身上…

  手里突然冒出來的一團帶著熱氣的東西,把她呼喚到眼前。

  “大將軍,你吃這個,這個熱乎。”廖雉把一塊熱烘烘的餅子遞到她手里。

  這是塊剛剛火堆里刨出來的麥餅,還帶著些許的灰渣泥土,烤得焦黃脆黑的麥皮散發著一股清幽的糧食香味和濃郁的奶香氣,隨了呼吸直沁人心脾。她掰了一小塊,放進嘴里,沒有馬上就饕餮大嚼,而是用牙輕輕咬著,讓久違的大麥滋味在舌尖上慢慢彌漫,讓它在唇舌間繚繞回轉,直到餅化成了融融一團,她才萬分不舍地吞咽下去。她的腸胃立刻發出幾聲抱怨一一它已經很長時間沒接觸這樣的東西,一時間竟然有些不適應了。

  她再掰了一小塊,一面咀嚼,一面安靜地聽幾個軍官說話。

  半個月不見,商成的臉龐更見消瘦,刀疤就象條蜿蜒爬行的蛇,幾乎徹底貼在顴骨上。他拿著根木棍,撩撥著一塊從火堆里滾出來的柴禾,把它再推回去,笑著說道:“…王將軍高看我了,我哪里有那樣的本事啊,止不過是把兩哨兵分開,輪番上去騷擾而已。我也就這點本事,勉強能拖住他們的腳步,不讓他們走快。其實,突竭茨人也怕著哩一一要是你們在前頭設埋伏,我們再在后面一包抄,他們不得再敗一次?鬧了幾回,他們也急了,一千多兵擺了陣勢把我們一沖,我們就敗了。”

  雖然他說得簡單,可周圍知兵懂兵的人都知道,這所謂的“騷擾”,其間不知道有好幾回是冒死沖殺,不把敵人打痛打怕,百多人怎么可能拖住十倍的敵人兩三個時辰?順了這想法,遙想當日阿勒古河畔這場眾寡懸殊的殊死搏斗,刀光劍影中大趙勇士前仆后繼,所有知道當時故事的人都是默然無語。

  陳璞手里攢著餅,沉默了半天問道:“那,后來呢?”

  “我們剩的人不多,又有兩三百敵人在屁股后面咬著不放,只好在阿勒古河右岸亂躥,直到天黑才擺脫。入夜后運氣好,撞上一小股敵人,又搶了些糧食馬匹,一合計,就朝南走。到雙馬灘,軍寨已經被突竭茨人占了,就繼續往南撤。到涼京渡才知道你們還沒退下來…”其實這段故事商成剛才已經講過,只是當時陳璞在出神,所以并沒有聽見。眼下他看陳柱國目光閃閃地望著自己,只好把經過再簡要地說一回。“我們是涼軍渡過了河之后,才打聽你們的消息的;還打聽到李提督并沒有渡河,直接就奔西南方向去了。我們又渡河回到右岸,逆阿勒谷河而上,沿途打聽你們的消息,又收攏了些兵。我們想,南邊西邊都是敵人的地盤,要是你們沒出事的話,不是向東就是向北;不過向東的話,一是能靠攏莫干寨,二是說不定中途還能碰上莫干派出來的援軍,就也朝東邊走。一路走一路打一路收容兵士,到這里時已經有七八百人。不過前天沖敵人寨子時吃了大虧,死傷了三四百兄弟,不得已只能先退回來,重新想辦法。這不是,剛剛劫了個敵人的大糧隊,準備趁他們不防備,連夜過去再搞他一家伙。”

  陳璞回頭望了眼城外臺地下火光閃閃的糧隊,皺起眉頭問道:“就這樣過去?你們不怕突竭茨人懷疑?”

  商成點下頭,很篤定地說道:“基本上不懷疑,最多就是問幾句話。”他撫摩著臉上被火堆烤得有些發燙發癢的傷疤,笑了下說道,“我們觀察過他們的營盤,糧隊盤查得不嚴,基本上問兩句話就放行。再說,他們的糧隊都是點著火把趕夜路,過路的游騎一般連問都不問,頂多迎頭撞上時,才敷衍著檢查一下…”

  冉臨德頷首稱贊道:“能以示之不能,就是這個道理。”

  陳璞思索著冉臨德的話,良久再問道:“要是他們也盤問你們呢?”

  幾個圍在火堆邊吃餅子啃肉干的軍官都有些詫異。商成剛才派在西邊的疑兵,不就有能說突竭茨話的人么?

  商成平視著陳璞,從容說道:“不瞞大將軍,我們現在的隊伍里有十幾個訶查根,這一路就是幾乎靠著他們帶路,我們才沒迷路,也沒被敵人發現蹤跡。”冉臨德在旁邊小聲對陳璞解釋:“訶查根是突竭茨話,意思是‘泥土里生出來的人’,也有人說這是‘草原上最卑賤的人’的意思。”他轉向商成,問道,“商校尉怎么帶上這些人了?”

  陳璞也問:“是奴隸?”

  兩個人的問題幾乎是同時冒出來,商成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回答誰才好。看情況這支隊伍是冉臨德在指揮,他該先回冉臨德的話;可柱國將軍的無論身份勛銜還是職務,在整個行營都能排上號…他從懷里掏出塊早就污穢發黑的綿帕,一邊揉酸脹的眼睛,一邊誰都不看說道:“訶查根不是奴隸,他們的地位還比不上奴隸。他們是泥土里生出來的東西,是草原上最卑賤的東西。”他的話音重重地落在“東西”上。“在突竭茨人和其他草原人的眼里,訶查根連‘人’都不是,就是‘東西’,是誰都可以決定他們生死的東西…”他面無表情地凝視著火堆,無聲地透了口氣,繼續說道,“從老地方渡過阿勒古的當天,我們就遇見這些訶查根。當時探哨回來報信,說一隊突竭茨的兵在前面殺人,我們當時還以為是自己人被敵人圍了,就急忙過去解救,結果就把他們救出來了。我問他們想不想替親人報仇,想不想看著仇人去死,他們說想,我就給了他們武器。他們現在和我們一樣,也是大趙的兵。”

  幾個軍官悄悄地對視一眼,都沒有吭聲。哪怕是陳璞,也很清楚什么樣的人才可以吃糧當兵。朝廷對于趙地之外的人入籍落戶,在律法有明細的條文規定,趙人當兵,也有詳細的戶籍軍籍登記制度,商成現在的做法,實際上已經違反了國法和軍法,那幾個訶什么根的草原人或許什么事都沒有,說不定就此成了趙人成了衛兵,他卻要為此而接受嚴厲的處罰一一不是降職,就是削職…

  商成當然知道他們不說話的原因是什么。他抬起頭,唆著嘴唇凝望著漫天的星斗,一雙漆黑的眸子在眼瞼后閃爍著熠熠的光輝,良久自失地搖搖頭,說道:“我知道,我這樣做,已經違反了國法和軍法。我帶兵的差事已經覺給孫校尉了,眼下只是一個普通邊軍…”說到這里他呵呵一笑,對坐一邊的文沐說道,“你不會因為我現在是個大頭小兵,就不理我了吧?”

  文沐苦笑一下,咧著嘴說:“…怎么會哩。”

  商成從火堆里刨出一個餅,嘴里連聲噓氣拍打掉餅上的灰,撕了一半遞給冉臨德,笑道:“冉將軍,今天咱們可是有分餅的緣分,等回了燕山,記得把我從邊軍里撈出去,讓我跟著你過幾天舒坦日子。”

  冉臨德是扶搖直上又跌跎過的人,五年牢獄幾死幾生,看破人情又參透世情,脫了罪之后雖然只在燕山行營做個幾個月的參贊,可來去接觸的都是大人物,進出觀覽的都是機要信函文卷,隔岸觀火早已經洞察玄機,接了餅抿嘴一笑,也不答商成的話,直截問道:“商校尉,咱們下一步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吃好喝好歇好,”商成樂呵呵地說道,“半個時辰后咱們就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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