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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23)余音漸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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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下金喜帶著關繇出去張羅,不一時就讓人抬進一張條幾。幾案上三個紅漆大托盤里全是切成拳頭大小的醬肉,牛羊肉驢肉都有,還有姜汁蒜末麻油大醬這些調味品,都用陶碗裝著,憑各人口味不同隨意取用。兩個蔑條篩筐里都是白面餅黃面饃,都還冒著熱汽,疊著摞著胡亂混雜在一起。商成已經餓得心慌,條幾還沒放穩就先搶了個饃,當時被燙得嘴里直抽涼氣,兩只手來回倒騰著饃,看金喜和關繇一人抱著個大酒壇進來,稱贊道:“老金的軍需補給可真是好手段!才多少時候,就弄來這么多東西。還有酒?”

  “不單有酒,還是好酒!商州的‘三日醉’!”金喜把碗在幾案上排開,笑道,“這哪里是我的本事,是土匪給咱們備下的一一明天是闖過天的成親日子,后面兩個灶房里都堆滿了好吃食,只是咱們沒有會擺弄灶上手藝的人,怕是做不出席面。不過有幾架烤羊不錯,我挑了個七八分熟的,讓他們烤好了送過來。”說話間關繇已然把一個壇子里的酒傾滿了三個方壺里,又在炭爐上支了個鐵架,把壺都放在鐵架上,扒開火頭慢慢加熱。

  商成三口兩口吞了饃,拿張餅蘸了大醬就著牛肉大嚼,含混地問道:“咱們的兵呢?吃沒有?”

  要是換作別的長官,這正是奉承阿諛的好時候,什么“愛兵如子”、“愛惜士卒”之類的好聽話,金喜能送上一籮筐,可眼前這個青年上司不喜歡這一套,金喜只好實打實地說:“除了警戒放哨的,其他人都在吃了。我已經交代過,讓兩什人趕緊吃完去把周邊搜索的弟兄換回來。”

  商成仰臉想了想,說:“不用換班了,讓咱們的人都回來。天寒地凍的時節,漏出去的幾個土匪也跑不遠,明天一早就向左近村寨傳我的令,要他們加強關防戒備,所有可疑人員一律押送下寨。有誰敢藏匿土匪,盧家人就是先例。”金喜答應一聲,放下手里的吃食就出去安排。孫仲山坐在爐火邊慢慢地掰著餅,擔憂地說道:“大人,我心頭總是在想軍報的事情。我知道,大人這樣做也有苦衷,剿滅闖過天的功勞怎么說都遠比平了度家店土匪窩來得大,大人怕軍士們吃虧,不得已才要謊報。可咱們畢竟只有百二十個首級,如今卻要請差不多三百的軍功,假如上面認真追求起來,虛功冒領的罪名一旦坐實…”他抬眼望著商成,不忍把下面的話說出來:萬一出事,商成只怕難逃國法追究軍法懲治,即便最后留下一條性命,好不容易掙來的勛銜官職也保不住。

  商成倒一點都不擔憂自己的前途,咽了嘴里的吃食,說道:“這個倒是不用擔心。大寨和邊軍指揮衙門都是白揀的功勞,不會出來作梗。衛府或者會起疑心,也可能會派人調查,但是咱們端了土匪窩,是真金白銀貨真價實的野戰功績,只是貪圖賞賚報功時首級翻番罷了,出了事頂多落個申斥,了不起扣我幾個月的工…罰我半年的俸祿。”他伸著手背在斟滿的酒碗邊試了試溫度,嫌燙就沒馬上喝,繼續說道,“我想衛府為了求穩妥,多半會準了咱們的戰果,然后另尋個緣由給我個教訓。”說完端起碗抿一口,濃烈的香料味讓他禁不住皺起眉頭,放下碗對轉圈斟酒的關繇道:“老關,你別弄了,也坐了吃。這屋里都是魯莽廝殺漢,沒那么多窮講究,要吃酒各人即吃即燙。

  商成雖然把話說得很隱晦,可孫仲山到底是個明白人,很快就琢磨出其中的道理:闖過天在西馬直的事情,衛府未必就完全不知情,只是一來此事難以自圓其說,二來“死人”闖過天也沒有公然打出旗號哨聚,三來地方上沒報匪患,衛府壓根就沒理由發明令剿討。如今商成帶兵平了度家店砍了闖過天,其實也是幫衛府消除了一個大隱患。只此一條人情,衛府便不能追究商成謊報戰功。想通這一層關節,他原本一直懸在半空的心也慢慢地落下來,摻合著與錢老三包坎閑扯了幾句,轉過臉悄悄瞄商成一眼,恰巧和商成目光一碰,兩個人都是會心一笑。

  不一時金喜把諸般事務都安排停當轉回來。他除過帶回來半架烤得外焦里嫩的山羊,還帶回來兩個檀木小匣子,擺在幾案上揭開蓋,匣子里都是一個個金倮子小銀錠,金燦燦亮閃閃碼得整整齊齊。屋子里幾個人突然見到這么多金銀,都有些驚疑,都停了吃喝盯著匣子看。

  商成伸手掂了個金倮子,問道:“從闖過天屋子里搜出來的?你們找到他的密室了?”

  金喜說道:“不是密室。闖過天在自己床底下挖了個坑,藏了一箱子錢,還有這些東西。是一個土匪領我們去找的,他想用這個換自己一條命。”

  商成把金倮子丟回匣子里,伸手再抓個白面餅,一掰兩邊笑道:“就這點東西,也想買條命?他的命也太賤了吧。”

  “金喜道:“這不是他的買命錢,就是想讓大人信他。他說他知道闖過天把多年的積蓄都藏在什么地方,只要大人肯饒他一條命,他愿意領咱們去起那筆錢財。”

  商成把半邊餅蘸了醬,填嘴里鼓著腮幫子咀嚼,無所謂地說道:“說不說都隨便他,想花錢買活命的事就別惦記了。他做土匪那一天就該知道,早晚總有砍頭掉腦袋的時候。”

  金喜猶豫了一下,再說道:“…那土匪說,闖過天藏匿在那里的錢財比寨子里多十倍。大人,…”剛說到這里,便被商成眼簾后兩道冷森森的目光一刺,一股寒氣驟然從腳下冒起,下面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

  “十倍?百倍又能怎么樣?”商成神色平靜口氣平淡地說道,“要是殺人掠貨禍害一方就能用錢贖罪,那還要國法做什么?”

  看金喜臉色尷尬,面對商成的問題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孫仲山在一旁替他解圍說道:“大人,孫哨其實并不是說有錢就能肆無忌憚胡作非為,他的意思是,既然這個土匪愿意將功贖罪,何不把饒了他一條命,給別的土匪樹個榜樣,讓他們知道,改邪歸正才是正經出路。這也合乎朝廷的體例。畢竟燕山自中唐之后就匪禍不斷難以根除,又靠近草原,土匪兩邊流竄,盡剿很是艱難。為了消弭匪患,朝廷歷來都是又剿又撫,剿撫并重…”

  商成截斷他的話:“不需要樹榜樣!西馬直也沒有撫的說法。誰敢在西馬直興風作浪,度家店土匪窩就是他們的榜樣!兩位千萬別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們是邊軍,是軍人,我們的職責就是抵御外虜綏靖地方,就是保衛這片土地上的鄉親父老!誰敢在這里興風作浪,等待他們就只有一條路一一死路。”

  他突然拔高了聲音說話,口氣又很嚴厲,正拿著金倮子銀錠做比較的錢老三和關繇都有些發愣,再看孫仲山和金喜都是滿臉紫脹身體挺得筆直…兩個人還沒明白商成究竟為什么事發這么大脾氣,人已經不知不覺地站得筆挺。

  包坎也隨著眾人站起來,就手把一張剖成兩片里面夾著牛肉的餅遞著商成,自言自語地小聲說道:“怎么石頭還不回來?不會又瞧上哪家的小娘子了吧?”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商成腦海中一震,已然醒悟過來,包坎這是在點醒自己。剿撫并重是朝廷的國策,自己剛才的話雖然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可無疑是在和朝廷對著干,傳出去雖然不至于招來災禍,可要是遇見有心人一一比如他馬上就會得罪到底的燕州盧氏…總之不是好事。思量著已經轉了口氣:“其實我也知道,你們兩位都是好心,秉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心意,想讓我少造殺蘗。我又哪里是個殘忍好殺的人呢?要是這些人不為非作歹,或者是真心誠意改過自新,我也可以給他們留條活路。不過度家店這些土匪不能饒!一一剿撫并重,‘剿’在前‘撫’在后,先有‘剿’然后才有‘撫’。不給土匪們點顏色看,他們還不知道本校尉的刀有多鋒利!來人!”

  隨著他的話音,兩個在門口站崗的邊兵立刻站到房門前。

  “傳令:起火把,兩刻后所有兵士鄉勇在寨門前集合,我要用土匪的人頭祭奠戰死的弟兄們!”

  …忙完一切,時辰已經約莫到了亥末。商成也沒讓大家各自尋找住處,都叫回“議事廳”議事一一戰報明天一早就要發出去,必須馬上拿出個象樣的東西。商議了一陣,在絕大多數細節和整個戰況上都形成共識之后,大家又公推孫仲山和關繇執筆,無比要作一篇漂亮的文章。兩人商商量量搞到下半夜,黎明將近才拿出一份很有分量的漂亮報告,交給商成簽了隨身印信,天一亮就派出兩步駿馬直奔北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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