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改制之說
一個政治組織，非是因為統治者的個人意志，而是因為成員彼此之間的契約而存在。
每一個人，生來就具有平等的權力，通過契約，每一個人讓渡一部分的權力給予統治者，這“讓渡的權力”，就是統治者統治地位合法性的保證。
破理真人聽了王崎的話，卻皺起眉頭，呵斥道：“你懂個屁。我們對馮落衣之前不也是報以這樣的態度嗎？仙盟絕大多數逍遙，都將權力委托給他，讓他代為執行…”
“但實際上，諸位前輩可以不受限制的在任何時候將這份‘權力’收回不是？”王崎目視前方：“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我的老師，或者他所代表的一個管理團體，在規則允許的情況下，就勢不可擋。許多理應在短時間內決定的事情，都應該完全由那一個團體或者我老師個人斷訣。”
破理真人稍微有些失語。
正如王崎所說，所有仙盟逍遙，在這件事上都是絕對平等的。理論上在獲得了所有逍遙修士“讓渡之權力”的馮落衣，真正的實權也不比任何一個逍遙更高。
王崎接著說道：“實際上，算學——準確來說是弈天算中，存在一個推演。如果一個組織具有眾多成員，這些成員具有不同的偏好，而該組織又有多種備選方案，那么越是綜合所有人的意見，就越是不可能得到讓大多數人都滿意的方案。”
阿羅不可能性定理。
在社會選擇中，不存在使絕大多數人都滿意的決定。
這個理論并不復雜，但是在現實世界里無比強大：政府的政策選擇、企業的資金流動…任何公共選擇都脫離不了這個看似簡單的邏輯。
破理真人微微失神了片刻。可瞬間，他就反應過來，怒道：“你是要通過權與力，割舍部分聲音嗎？”
王崎沒有正面回答。
但是這個反應卻讓破理真人有些出離的憤怒了：“你的老師也是這般想的嗎？狗屎！鬼扯！你可知曉？若是始終滅殺那微小的呼聲，吾等的路絕對走不到今日！”
今法仙道所求索的，是這個物質世界的“真實”——客觀存在的，只有一個的“真理”。
而人族不過是在“接近”那個真理的過程當中。在這一場偉大的朝圣之中，任何的歧途都不應被輕易放棄。甚至有很多在當時看起來狗屁不通的道理，到了后世卻被證明更接近“目的地”。
需得保持個性，保持特立獨行，不然，若是已有的路被證偽，被否定，那賠上的，將是整個人族的未來。
王崎卻搖了搖頭：“這個道理我懂得。實際上，我也很認可這樣的想法。但是，正如同相形之道與縹緲之道不可兼容一般，這一重治學的道理，用在為政之上——蠢么？”
破理真人氣急反笑：“我倒是又幾分欣賞你說話的風格了——但仍是臭不可聞。若是逍遙修士的需求都不能得到滿足，那又有誰來維持仙盟？”
王崎嘆息。
這應當就是這個世界政體在地球文化看來無比奇葩的根源了。
人離開了社會就活不下去，但是仙人可以。
而且，逍遙級數的長生者，也是仙盟的最高武力。
在地球，暴力機關卻多是用來維護“契約”的。而在這個世界，個人的暴力多是用來破壞“契約”的。
而滿足這些“暴力所有者”到底訴求，本身也是“契約”所注定的一部分。
“元嬰法天然就存在的缺陷…么？”
但很快，王崎就再一次搖了搖頭：“也非是如此。實際上，我所說的契約，并非是滿足所有前輩的需求，而是保證，仙盟的行事不會觸碰到諸多前輩的底線。”
“哦？這就夠了嗎？”
王崎點點頭：“至少，我相信諸多前輩不去仙界，而選擇留在神州，是真心相信我們的道路是正確的，相信我們能夠走得更遠。想必大多數前輩其實也明白，與仙盟同路，才是最大利益的所在。所以，只要不觸及底線，相信大多數前輩都不會因此而對仙盟離心…”
破理真人看了王崎一眼：“你的意思是，這一次仙盟的行為，觸及了某些人的底線？”
“我的。”王崎想也不想就斬釘截鐵的說道：“不止我，還有路道友，蘇師兄等所有與我一起陷入過地下的同道——以及她們的師長。”
破理真人一下子就不說話了。
“這樣子低效的行動方式，相比也另我們的師長、親人所失望。”王崎語氣平穩：“畢竟，誰不想早一點從那個鬼地方出來呢？”
“小鬼，你…”
“將權力更進一步集中，然后讓更專業的人去掌握這些權力，而我們這樣的研究者，專心于求道，豈不是更好嗎？”
破理真人沉默片刻，突然一揮袖子，道：“你確實是馮落衣的弟子，沒差！”
他似乎也不大想談這個問題了。
王崎也沒有深入的意思。
他之所以挑起這個話題，主要還是為了探探口風。
仙盟改制，是必須要做的事情。只不過，王崎并不清楚現在實際掌握權力的逍遙修士們的意思，所以只是來探探口風。
這個世界，“國家”的概念本就不是那么重要——它也不過是一個“模糊的形式”，和“宗門”“教派”等制度沒有本質上的差別。
或者說，這個宇宙的絕大多數組織形式，都只有一個核心——貫徹最強者的意志。
最強者想要當皇帝，那這個世界的主導就是修真皇朝。而最強者想要當掌門，那這個世界的主導就是仙道玄門。
而也只有人族這么奇葩，開創了一個“齊惠”的道路，導致了最高層次的強者如此多，而且過半都處在相似的水平線上。
而五百年前，就連今法仙道也遵循這古老的門派制度。
在這方面，他們實在是沒有什么經驗。
王崎想要在這方面發揮出自己的影響力，就需要探聽逍遙修士的意志。
只不過，絕大多數時間內，他都處在仙盟其他人的監視之下。這在短時間內是無法改變的。而他的一些話，若是落入了某些人的耳中，難保不會產生王崎不希望的影響。
所以，他想要探聽逍遙修士的口風，時機也不是很多。
只不過，結果還是很好的。
王崎這么想著。
月球開始在王崎的視野之中急速放大。隨后，地面的坑洼也越來越清晰。
仿佛將美人肌膚放置在顯微鏡下。
這個時候，破理真人突然道：“你為什么突然說這個話題？”
他總免不了猜測，這到底是王崎本人的意志，還是馮落衣的授意或影響。
王崎道：“與老師無關吧。過去的我，覺得自己只是低階修士，在這個問題上沒有發言的權利…”
破理真人斜視王崎一眼：“你以為高階就有了嗎？”
“不。”王崎搖頭：“可我終究是覺得，自己是仙盟的一份子…啊，這么說吧，就算將仙盟當做‘公仆’看待吧，一個下人若是笨手笨腳，你也不會開心不是？”
“‘下人’…噗。”破理忍不住笑了出來，絕大多數逍遙都不會這么說話——即使一些自傲著，潛意識里就有這樣的想法，也為考慮“仙盟威嚴”而不會說出口。
“‘公仆’這詞倒是有點意思。”破理真人道：“小子，萬法門那些玄虛莫名的東西，你還沒學全呢。等你到了這個層次，再來討論這件事吧？”
王崎點點頭，按照路小茜曾提過的某種翻譯法，將這句話理解為“快點修煉到逍遙境界吧，我看好你”。
——沒生氣，看起來結果還是好的。
——換句話說，仙盟的這種制度問題，也確實不是一天兩天了，高層也有人想要將之解決…
這個時候，破理真人的遁光陡然拉出一道長弧，帶著王崎進入了地球的陰影中。對于王崎來說，這一幕就好像突然發生了“日食”一樣。
破理真人的遁光速度奇快無比，王崎甚至能夠明顯的感覺到月面本身的弧度。
很快，兩人就來到了月之背面。
映入王崎眼簾的，是一道銀色的建筑群。
王崎很難形容這建筑群的風格到底是什么——地球上從未發展出過這樣的風格，而神州大陸也非常罕見。第一眼看去，王崎還以為那是一片具有簡約線條的建筑。但實際上卻不是。雖然線條簡明，棱角方正，但建筑本身仍能展現出飛檐斗拱的意思。
這就是征天司總部了。
破理真人越過一層朦朧的靈光障，散去了遁光。王崎本能屏住呼吸，卻發現自己身體內外的壓力一樣。他疑惑的吸了一口氣。
“空氣成分與神州一模一樣。”破理真人道：“雖說不需要呼吸，但是呼吸總能讓人族感覺舒服一些——這就和龍族已經不需要水，但作為水棲生物仍然更喜歡生活在海里一樣。”
“好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