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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八章 交鋒,鄉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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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正德年間曇花一現的西廠和內廠被裁撤之后,皇城南面錦衣衛后街和江米巷夾著的錦衣衛衙門,皇城東面東廠胡同的外東廠,便是整個京師中唯二最最神秘的地方。但整個嘉靖年間,除卻陸炳最炙手可熱的那些年,其他時候,廠衛大多都非常有節制,尤其是東廠,一貫被錦衣衛壓得死死的。直到萬歷皇帝登基,曾經提督東廠的馮保一下子成了司禮監掌印太監,內臣第一人,這種情形方才倒了過來。

  歷經多少年,東廠總算真正壓倒了錦衣衛!

  因而,馮保身邊的人都能夠在這座外人眼中頗為神秘的東廠中自由來去,這其中自然包括曾經只不過是個逃軍的徐爵。

  徐爵這一年四十五歲,年紀比游七還大幾歲,因為早年曾經被充軍甘肅的緣故,他的臉上還留著當年顛沛流離生活的痕跡,年紀還不大,額頭上幾條橫紋卻猶如刀刻一般,雖是多年在馮家生活優裕,臉上的皮膚卻仍是糙得有些硌手,配著那很有些陰森的眼神,一直有人在背后腹誹當初馮保為何居然肯收了他做門客,甚至為其除了罪籍,甚至還謀了個南鎮撫司錦衣百戶的官職。

  在別人看來他如今的境遇簡直是祖墳冒了青煙,但徐爵心里卻并不滿足。原本理刑之權在北鎮撫司,可這些年來,但凡需要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會審的案子,列席的往往只有錦衣衛緹帥,北鎮撫司都輪不上,更何況只空有一個名頭的南鎮撫司?

  奈何他萬萬不敢在馮保面前露出任何怨望,免得這位首榼認為他不滿地位,但東廠的內臣也好,小校也好。卻有不少猜到他心懷野望。沖著他在馮保面前堅實的地位,就每每有人把各種機密消息先通報到他這里。

  因此,王崇古通過廷推成了兵部尚書之后,關于汪孚林的一系列事件。徐爵自然而然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透過東廠的情報網絡,他很快就察覺到游七這位“老朋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自然免不了盤算。

  這些年馮保和張居正之間合作得相當好,一個掌內,一個掌外。五年來別說翻臉,馮保幾乎就沒有駁過張居正任何面子,但張居正對馮保也素來保持著相當的敬重,逢年過節送禮不斷。可徐爵身為馮保得力的幕僚,和張居正心腹的家奴游七,是內相和外相往來的橋梁,卻素來有些較勁的意思。

  此時此刻,他就坐在外東廠那專門辟給他的屋子里,笑瞇瞇地對一個心腹校尉說:“這次打探到這么多端倪,你功勞不小。回頭我自然重重有賞。”

  “那小的就多謝徐大人了!”那校尉知道徐爵不喜歡徐先生這個稱呼,而更熱衷于人家稱呼大人,因此又驚又喜的他自然樂得巴結,隨即又立刻跪下磕了一個頭,可他才剛剛站起身,外頭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徐大人,馮公子那兒出事了!”

  所謂的馮公子,徐爵不用人細加解釋,就知道那是馮保的侄兒馮邦寧。只不過,馮邦寧除卻去做馮保吩咐的事時對人還存著幾分客氣。在外卻素來驕橫跋扈,又因為馮保無子,將他這侄兒素來當成兒子一般看待,隨從都是給足的。所以。徐爵怎么都想不通,馮邦寧那邊會出什么事情。可他是馮保的門客幕僚,馮邦寧也算是半個少主人,因此他不假思索站起身,快步出了門去。聽說馮邦寧竟然是和人當街打架,他頓時嘴角抽搐了兩下。

  這要是文官。最多和馮邦寧斗斗嘴皮子,怎么也不至于一捋袖子親自上,可勛貴除卻李皇親家,其余的絕對沒這膽子,到底是和誰打起來了?

  可那報事的小校一時半會說不清楚,只知道打架的地點是在東安門大街和崇文門里街的十字路口,距離這里不遠。徐爵也來不及多問。本著多帶幾個人不吃虧的宗旨,他便把眼下在外東廠的二十幾個奏事校尉全都給帶上了。然而,京師不許打馬飛馳,雖權貴亦然,眾人哪怕是東廠出來的,也全都不敢有違禁例,因此徐爵帶著幾個人縱馬小跑,那十幾個年輕體力好的則干脆抄近路用兩條腿跑過去,卻沒有一個嫌累。

  最好到那里的時候能夠讓馮公子看見滿頭大汗,想來也會嘉賞他們的殷勤。

  然而,等到徐爵在內的二十幾個人分成兩撥,幾乎不分先后地趕到那里,卻只見十字路口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而他們看到的完全不是馮邦寧受欺負的情景,而是這位馮大公子正手提鞭子沒頭沒腦地追打一個年輕男子。被打的人一面抱頭鼠竄,一面罵罵咧咧。長舒一口氣的徐爵最初還打算看看熱鬧,可當兩邊的對話越過看熱鬧的喧嘩人群,有只言片語傳到了他的耳中時,他就一下子變了臉色。

  “馮邦寧,你不要太過分了,你是馮公公的侄兒,可我也是張家的人!”

  “張家的狗而已,也敢在我面前亂吠?”

  “我都已經給你賠禮了,你還張口就罵,我還口那又怎樣?你再下手,我回去便稟告首輔大人!”

  “首輔大人會為了你這么個長班出頭!做夢!”

  見馮邦寧一面罵一面兜頭兜臉就是鞭子狠狠抽下來,姚曠簡直都快氣瘋了。他不過是奉張居正之命,去同樣今日休沐的殷正茂家中捎句話,誰知道竟然會半道上遇見醉醺醺的馮邦寧,而馮邦寧好好騎著馬,竟是突然就莫名其妙在他面前跌了下來。他見馮邦寧露出丑態,一時忍不住就笑了一聲,偏偏就被這家伙給看到了,揪著他不放不說,還一定要當街磕頭認錯!

  他雖只是區區長班,一介家奴,可因為出自張家,就是到了那些高官門庭,別人也都對他客客氣氣,哪里吃過這樣的啞巴虧。自然咬牙硬頂,結果一來二去就和馮邦寧扭打了起來。馮邦寧身邊兩個隨從最初還只是拉拉偏架,可眼看年輕力壯的他還是占了上風,也不知道是誰悄悄遞了馬鞭子給馮邦寧。這下子。赤手空拳的他便吃了大虧,就只剛剛被追打的這會兒,身上也不知道挨了多少鞭子,火辣辣的疼痛鉆心。

  眼見得此刻又是一鞭子飛下來,姚曠咬牙舉起左臂一擋。也顧不得痛,突然伸手拽住鞭子用力一拉,終于將這沾了自己不知道多少鮮血的兇器給奪了過來。盡管他很想揮舞鞭子也給馮邦寧一頓狠的,一報之前的一箭之仇,可對面馮邦寧是個喝得半醉的醉鬼,打他一頓還能振振有詞,可馮邦寧那是有官身的,要是他也忍不住還手,屆時自家主人家法森嚴,他就說不清楚了。

  于是。姚曠強忍怒火,一手拿著鞭子蹬蹬蹬后退幾步,就厲聲叫道:“馮邦寧,你等著瞧!”

  當徐爵發現馮邦寧打的人非同小可,帶著兩個人使勁擠到人群前列的時候,卻發現剛剛挨打的人已經沒了蹤影,而馮邦寧則是在那暴跳如雷。盡管還沒到馮邦寧近前,但看著這位公子眼睛發赤,面色酡紅,就知道這顯然是喝多了。登時心里咯噔一下,連忙對身邊隨從吩咐了一聲,讓他們趕緊去驅散人群,這才快步走上去。重重咳嗽了一聲。當馮邦寧扭頭看過來的時候,他便立時開口說道:“馮公子,馮公公捎話出來,要在外東廠見你。”

  如果徐爵直接勸解,馮邦寧如今酒勁上來六親不認,興許直接把氣撒了上去。可一聽到馮公公三個字,他登時打了個哆嗦,滿腦子酒勁一下子消解了三分,竟是喏喏應是,再沒有半句托詞。而馮邦寧的兩個隨從發現一場當街斗毆竟然把徐爵給驚動了出來,那就更是連個屁都不敢放了,眼睜睜看著徐爵派了兩個人直接攙扶,又或者說是架了馮邦寧就走,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追了上去。

  直到把人帶進了外東廠,徐爵找了間空屋子安置了馮邦寧醒酒,這才趕緊寫了一封親筆信,把馮邦寧可能打了張居正家中奴仆的事給說了——那會兒最初的看熱鬧心態變成錯愕莫名之后,他就已經認出了那是張家頗有點臉面的長班姚曠,但此刻還是決定在信上含糊一些——然后,他就找了個外東廠常駐的內官,托人捎信進宮給馮保。然而,大半個時辰后,當那內官匆匆回來的時候,卻告訴了他一個不怎么好的消息。

  馮保陪著慈圣李太后到萬壽山上去了,他近不得前去,只能把信留給了馮保一個親近的干兒子。

  按理說不過是馮邦寧這個馮保的侄兒醉酒打了張居正一個家奴,針眼大小的事,但馮保和張居正一個內相一個外相,始終合作無間,徐爵當然不敢等閑視之。聽說馮邦寧還在呼呼大睡,他一面在心里羨慕這么個惹了禍還渾然不知的家伙,一面卻不得不緊急開動腦筋,最后干脆給之前那內官留了句話,直接趕往了大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

  他是馮保的親信,來來往往這里很多次了,今天卻是才到門口就發現門房的眼神有異,頓時心里咯噔一下,暗自把馮邦寧給罵了個半死。

  平日在錦衣衛做事還算牢靠,今天怎會突然醉成這樣子!別家的人打了就打了,可怎會連張府家人都二話不說揮鞭就打,這不是激起眾怒了?

  和門上寒暄兩句之后,徐爵就笑容可掬地問道:“請問游七兄弟可在嗎?”

  “在是在,只不過…”那門房有意拖了個長音,隨即才壓低了聲音道,“這會兒七爺肯定正在和老爺說話呢,恐怕不方便見徐爺。話說回來,老爺之前正好要派人給馮公公送信呢,徐爺您可來得正好。”

  不好,張居正竟然這么巧今天休沐在家?

  徐爵還沒來得及反對,就只見另一個門房已經拔腿沖進里頭去通報了。知道這時候斷然不能扭頭就走,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被人請進了門廳等,這一等就是足足一刻鐘,到最后卻是游七快步出來。一貫對徐爵面上和煦的游七這會兒卻陰沉著一張臉,甫一見面就冷哼一聲道:“徐爺來得倒是快啊,聽說之前在東安門大街上,驅散人群的就是東廠的人?相爺已經命人把姚曠給捆了,正準備給馮公公送過去,徐爺干脆就把人帶走吧。”

  見游七微微一點頭,就有人把臉上還留著鞭痕,正五花大綁的姚曠給推了進來,徐爵一個措手不及,連忙打哈哈道:“我就是為了這事情來的,哪里就能不由分說看著相爺揮淚斬馬謖呢?說實在的,馮公子這還醉在外東廠呢,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姚兄弟還請你說清楚。若真的是馮公子不對,馮公公斷然會秉公處斷。”

  說到這里,徐爵竟是親自上前去解姚曠的繩子。姚曠象征性掙扎了幾下,終究還是忌憚真被人送到馮保面前,到時候天知道心狠手辣的馮保會怎么對付他這么個小小家奴。于是,他也不敢添油加醋,只老老實實把事情始末解釋了一遍,這才帶著幾分委屈和不忿說道:“便是我事后去賠禮也成,當街讓我磕頭認錯,馮公子也太強人所難了!再說從始至終便是他打我,我可沒動過他半根手指頭!”

  徐爵到場之后,也只看到馮邦寧打人,姚曠只不過是最后搶了鞭子逃走而已,知道這恐怕是真話。可越是真話,他心里便越知道今次之事麻煩透頂。可當他眼角余光看到游七嘴角流露出一絲嘲弄的微笑,就這么站在那里,當他真的側頭看過去時,那笑容卻立刻斂去,變成了一張憂思重重的臉,他不由得生出了一絲隱隱約約卻有些抓不住的念頭。

  等到安撫了姚曠幾句,他本待告辭了離去,卻沒想到游七竟說要帶了姚曠和他同去見馮保,他心里感覺就更不妥當了。

  一出張府大門,他看到一旁上馬的游七和灰頭土臉的姚曠,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他這邊廂透過東廠的暗探,剛發現游七玩弄權術,將王崇古張四維以及張瀚全都給耍弄了進去,這邊馮邦寧就把張府的長班姚曠給打了,世上怎會有這么巧合的事情?而且他記得,姚曠是張府好幾個長班之中最稱張居正心意的人,因此雖說有幾分傲氣,張居正也只是約束申斥,并不苛責,而且姚曠也是識文斷字,要再這么受寵下去,也許會威脅到游七的地位,卻也說不定。

  難不成今天這一幕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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