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關心則亂
“那個胖子當時就這么勒著我的脖子，我感覺自己完全喘不上氣…他的胳膊那么粗，我伸手怎么拽也拽不開——”
“我當時以為自己死定了，因為沒有人能幫到我，布克沖上來也是送死，誰動作稍微大點，恐怕我就腦袋下一秒就會落地…”
“那箭射過來的時候太快了…我只是看到一道黑影…”
清晨時分，修道院的中庭響起了這樣的交談聲，起初聲音不大，后來圍觀的人多了，便像是吟游詩人講故事一樣語調浮夸起來。
萊恩滔滔不絕的講著自己在刺殺事件中的經歷。說起來，雖然這些東西他在兩天內已經重復了不下五遍，可每次重復時，卻還都是眉飛色舞充滿激情。
不過和以往那種“賣弄”不同，萊恩此時言語間已經帶上了顯而易見的“敬畏”——尤其是對“弓箭手”的態度，儼然從“無腦黑”轉為了“腦殘粉”，態度180度大轉變。
而至于之前與布克爭論什么狼騎兵被射死的問題…
“如果箭能射到這種地步，有合適的角度和進攻時機，別說十名狼騎兵，三十名一樣不在話下！”
弓箭“腦殘粉”萊恩這么說話的時候，還不忘摸摸自己的側臉，似乎為那險些射穿他腦袋的箭矢而感慨不已，當然更多的則是對這種驚人藝業的興奮—
“你們不知道那射速有多快，追著莎莉的刺客被盯上的時候，完全就是舉步維艱啊！”
“啪啪啪啪啪！間隔是一樣的，所以我可以肯定那射箭的只有一個人…莎莉她——額？莎莉？你去哪里？”
在萊恩“啪啪啪”的形容箭速時，莎莉正頂著兩個黑眼圈從旁邊走過，那憔悴的摸樣嚇了這些修士們一條，不過被萊恩叫住后她卻沒有停下來交談的心思，揮揮手說道：“我去找本杰明主教，你們先聊吧…”
萊恩還想說些什么，但看到莎莉心不在焉的樣子，最終還是作罷，轉過頭來繼續說那箭射的有多準的事情了。
修道院的氣氛安謐，石板路的兩側有種植的玫瑰，此時正值九月，從五月份開始便盛開的玫瑰花如今已經基本凋零，沒有了鮮花盛開時帶來的醉人味道。
往日莎莉很喜歡漫步在這廊道時的愜意——不過今日她的腳步卻有些急促，手中握著的骨質骰子更是被汗水浸濕，在理清自己的思路后，她將骰子放入了教袍口袋，隨即深吸了口氣，推開了教堂后門，邁步走入。
教堂除了中央面積最大的公共講堂外，還有一間面積不小、只對修道院內部開放的圖書館，剩下的另一間便是主教本杰明日常處理公務的“辦公室”，平日里如果沒有急事，本杰明主教便會在這里處理修道院的日常管理事務。
莎莉順著走廊快步前行，當她來到主教辦公室的大門前時，正聽到半開的門內傳來許些談話聲——
“督主教對于這次的廣場演講很是看重，所以要求一定要提前做好所有的準備，現在這個時節不好找玫瑰花瓣，可以去基格鎮調來一批…”
“是，主教大人。”
“關于守衛的問題，一定要注意…”
屋內的伊森司鐸正在和主教商討關于魯本斯督主教來霍利爾城的安排事宜，莎莉聽了聽，心中倒是微微安定些許，在兩人談話結束后抬起手，輕輕敲了敲房門。
伊森司鐸回過頭看到莎莉，似乎明白她來這里的目的，向主教行了教禮后便轉身離開，臨走時還對莎莉笑了笑——而走入房間的莎莉，則顯得微微有些緊張。
不過旁人自不會知道她的“緊張”其實是假裝出來的，雖然之前情緒有些亂，但當邁步進入這間屋子時，莎莉內心其實鎮定無比，只是為了讓自己的計劃能成功，她必須進入“狀態”，并全力應付接下來的一切。
因為莎莉明白，自己接下來和本杰明主教的談話，甚至能直接決定羅迪的命運。
“哦？莎莉，你來了。”
本杰明主教坐在寬大的木桌前，言語中并沒有意外。
他的面前擺滿了寫滿的羊皮紙和一本本古舊的書籍——有關于神術加持、懲戒和恢復類別的研究卷軸等等，內容高深。屋子不大，擺設更是簡樸，木質家具簡單實用，地上沒有貴族常用的厚絨地毯，而只是磨平的石板，一旁的墻面上還有修道院建立時第一任主教刻下的字眼：“精神家園”。
“主教大人，我…有些事情想問問您。”
莎莉聲音怯怯的，和她當初面對刺殺時的鎮定指揮截然不同。
“先坐下吧，”本杰明從自己的扶手椅上起身，示意莎莉坐在一旁，隨即從書桌后走出，坐在她的對面后問道：“現在，說說你的問題？”
這樣的細節普通人可能并不理解是什么意思，可莎莉卻明白主教大人是并不想坐在書桌后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壓力——她心中暗暗佩服這位老人做事細致入微的風格，清了清嗓子，出聲道：“主教大人，那些刺客的身份…我想我大概有一些想法。”
這是第一句試探。
話說出口，面帶猶豫的莎莉偷偷瞥了一眼本杰明，卻發現對方只是微瞇著眼睛，嘴角帶著笑意，并沒有表露出太多興趣，只是接了句：“然后呢？”
試探失敗。
莎莉咬了咬嘴唇，低著頭道：“當然，那都只是猜測罷了，主要我想說的是…那個殺死刺客的射手…”
這便是第二句試探了。
可本杰明主教依舊沒有什么過多表情，點了點頭，說道：“哦，你說那個家伙，我倒是對他有些看法。”
“額——看…看法？”
沒想到本杰明會這么說，莎莉心中盤算的計劃被直接打亂，她抬頭望向這位主教，卻隨即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些反應過激，低聲道：“您準備動手去抓他了么…？”
“呵，一個本領不差的游俠，箭術超然，身手不錯。”本杰明笑著說道，“如果抓的話，的確要費些功夫。”
這話讓莎莉的心臟倏然揪緊，她最擔心的便是這樣的結果，剛想張嘴說什么，卻發現本杰明揮揮手，繼續道：“莎莉，當初你突然出現在修道院并和我說你遭遇危機時，我就大概明白誰會對你下這么重的手。雖然你沒有明著告訴我，但這并不難猜，不是么？”
“而至于那個家伙，當著我的面滅口，意思自然也很明顯——那個射手不希望我把怒火發泄到你的家族身上，這一點我是可以想到的。”
“雖然他的做法很不給我面子，但顯然，他為了你愿意這么做，那我只能說無可厚非。”
“呵…明目張膽的滅口，這種事情一般人還真不一定能下得了手。”老人微微閉上眼睛，似乎有些感慨的說道：“看得出，他很在乎你的。”
本杰明的態度很明顯是準備“開誠布公”和莎莉談談了，言語間也并沒有拿主教架子壓人的意思，可話語的內容卻讓莎莉腦袋“嗡”的一下，有些呆住了。
他很在乎你的。
這樣的話直接說出來時，給莎莉帶來的震撼是難以想象的——之前她雖然也想過這樣的可能，卻因為總覺得那是自己的主觀判斷而算不得數。說到底，她對羅迪隱隱的期待，是始終深藏在心底而不敢直視的，可當本杰明主教直接點明這一切時，她便再也無法遮掩這種情緒，心中瞬間便被某種莫名的喜悅填滿，甜蜜的感覺讓她感覺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
“這個混蛋…好像真的很在意我呢。”
可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莎莉還是立刻將這樣的情緒硬生生壓了下去，在旁人看來，她只是低著頭、眼神閃爍了一下而已，但隨后抬起頭時那表情細微的變化，卻還是有著許些改變。
本杰明主教表情平靜，看上去并沒有察覺這一切，只是微微偏轉了目光，望著書桌后那窗外的寧靜景色，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可能認識那個家伙，所以這兩天沒有直接下令去調查，不過莎莉你應該也清楚，雖然他這么做算是幫了我的忙，但修道院不可能就這么輕易放過他的。”
莎莉聽了這話，立刻察覺到自己不知不覺中失去了主動權，被本杰明主導了談話節奏。
可此時她已經沒有選擇，只得猶豫的說道：“他…我的確認識他，而且——”
“修道院會派出人調查，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本杰明主教打斷了她的話語，隨即也是用許些無奈的語氣道：“你也應該聽說督主教要來的事情了。現在不能出任何亂子，你家族里的事情是這樣，你的那個朋友也是這樣…不過，如果你可以把他的一些資料告訴我，圣殿自然不會再去找他的麻煩，并且如果可以的話，會視他為…朋友。”
“這…是真的？”
抬起頭，渾然沒有察覺到自己無意間已經踏入某個陷阱——關心則亂，羅迪被火刑架烤死的場景在腦海中出現了一次又一次，她是真的怕事情最后會像自己想象的那般無法收拾，又加上本杰明主教“從不背信”的人品保證，城府遠沒有主教深的她，終究還是在這場交鋒中敗下陣來…
不過這樣的失敗只是失去了主動權，當莎莉離開這間屋子時，她卻感覺自己也算是達到了最初的目的——心口那沉甸甸的感覺終于消散開來，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這么做羅迪會怨我的啊…”她自己叨念了一句，卻立刻想到了解決辦法——“趕緊讓他來修道院一趟和他當面解釋吧，畢竟主教大人答應不告訴其他人的。”
想到終于可以名正言順的與對方在修道院見面，莎莉的心跳便無端加速起來，心中那股子甜蜜情緒似乎也更加濃郁起來。不過隨后涌現的，便是對自己那位哥哥的無盡怒意——“哼，親愛的哥哥，等著吧。”
在解決了羅迪的危機后這才想起要報仇，這樣的事情發生時，莎莉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意味著什么…
而當她攥著小拳頭離開走廊時，卻渾然沒有察覺到身后不遠處，那位臉色有些嚴肅的本杰明主教正在輕輕搖頭嘆息。
“雖然不想阻止，但…圣殿可是不許婚嫁的啊，莎莉，早點讓你明白這一點，對你沒有壞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