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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縱談猶說舊升平(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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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一章放在下午兩點左右更新,夜里趕不出來了。

  入夜后就開始下雨,不大,綿綿細細的雨絲,正是清明時節沾衣欲濕的杏花春雨。

  韓岡起身告辭,呂惠卿略加挽留,便讓下人送他出去。

  韓岡走后,呂家兩兄弟都沒有移動,依然坐在偏廳中,只是一時間沉默不語。下人進來收拾燈盞,廳中凝固的氣氛,讓他動作僵硬的將廳中的蠟燭都換了新的之后,就急急的走了出去,仿佛身后有鬼在追趕。

  偏廳的窗欞斜斜的支著,屋外的細雨投不進來,但屋中暈黃搖曳的燭光卻映了出去,將院中幾株芭蕉的影子打在了院墻上。被微風細雨輕輕搖晃的芭蕉,落在院墻上的黑影卻是張牙舞爪,像極了影戲上的妖魔鬼怪。

  呂惠卿透過微敞的軒窗,瞅著新近刷過的院墻粉壁上一只只變幻莫定的瞳瞳鬼影,心中暗暗自嘲,方才與韓岡的一席談就像是這墻上的妖魔鬼怪,只能在影中攢動,絲毫見不得光。不過只要有用于自己,見不得光也無所謂,與魑魅魍魎打交道也是可以的。

  呂升卿不知坐了多久,腿腳也有些麻了,始終不見呂惠卿對方才之事的解釋,終于忍不住:“韓岡雖非等閑之輩,可兄長備位參政,何須至此?”

  呂升卿反應慢,并不代表他的才智差,方才兄長和韓岡赤裸裸的進行利益交換,讓呂升卿聽了從心底里覺得難堪。他的兄長可是參知政事!

  “覺得丟臉?看開了就半點不會了。”呂惠卿渾不在意,他很早就明白了一件事,妥協這個手段在官場上必不可少。

  雖然很早就知道韓岡絕不簡單,之后也一次次調高對他的評價,但韓岡能如此之快的就走到這一步,呂惠卿也不得不為之驚訝。

  尤其是韓岡在軍器監中的行事,更是讓呂惠卿只能自嘆不如。腹有錦繡已可算是最苛刻的評價,他胸中當是有著一番與眾不同的天地。通過浮力追源,還有板甲、鐵船、飛船這一些已經造出來的,或是還在努力的,一切種種,讓呂惠卿明白,在秉持著格物之說的韓岡的雙眼中,世間萬物都是與常人不一樣的。

  這樣的人物,平起平坐的對待,真的丟臉嗎?呂惠卿已經不這么認為了。

  當然呂升卿的態度也不奇怪。他與韓岡方才的談判內容的確過于赤裸裸,仿佛錙銖必爭的販夫走卒,有失士大夫的風度。

  但韓岡不是朱余慶,而呂惠卿也不是張籍,該婉轉曲言的時候就婉轉曲言,該直截了當的時候就直截了當。‘畫眉深淺入時無’式的來往交流,在兩個重視實際、厭惡糾纏繁瑣的官員面前,其實一錢不值。

  省去了無聊的宛轉贅語,直指本心,這樣的交鋒其實更為坦率。雖非焚琴煮鶴之輩,可放在兩人如今的關系上,所謂的舌華清言、儒門風流也只能雨打風吹去了。

  “當年王介甫就沒能壓得住他,為兄前日也的確是做錯了。現在改正過來,絕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呂惠卿看了看仍是滿心不痛快的弟弟,“若是自始至終都將韓岡拒之門外,視之為敵。韓絳、馮京、王珪、吳充他們會怎么想?肯定是以欣喜居多。”

  “但韓岡到最后也沒有答應!”呂升卿怒沖道,他生氣其實也有這個原因,“說了半天手實法,他連頭都沒有點一下!”

  “韓岡難道打算做一輩子孤臣?要想有所發展,就必須要讓張載上京講學,所以是不用擔心的。”呂惠卿沒再多說,調轉話鋒:“這一樁謀反案,天子絕對不會讓王介甫牽涉進去。但韓岡他作為王介甫的女婿,總不能對此案聽之任之。馮當世、吳沖卿之流,也說不定會有些不該有的想法,所以今次也是難得的機會。”

  呂升卿聽著心頭一動,回頭向外看了一下,湊近了壓低聲音問道:“難道這一次能將兩人請出去?”

  “很難吧…”呂惠卿輕嘆一聲。坐到參知政事這個位置上僅僅才有半年時間,但已經足以讓他迷戀上掌控天下政局的感覺,無時無刻不在考慮著更進一步的控制朝堂,“不過若是沒有斧鋸,要想拔掉一棵樹,不是一下子憑蠻力直接硬來,而是要先一點點的去搖、去晃。馮京”

  “那手實法該怎么辦…”呂升卿知道,這個法案是讓呂惠卿脫離王安石陰影,成為新黨核心的關鍵,而不是像如今,依然還是受著遠在江寧的那一位的庇蔭。

  “這就要放在最后了。”呂惠卿陡然變得輕微起來的聲音,似乎在說著心底的無奈。

  如果換個情況,比如馮京被趕出京城;王珪老老實實的做壁掛;韓絳雖為首相,卻依然無法控制朝政;那么呂惠卿說不定就會設法讓王安石一輩子回不來,由他呂惠卿一直將變法大局給掌控下去。

  但現實的情況讓他不會也不能滋生與王安石為敵的想法。馮京、王珪甚至吳充都不甘寂寞,韓絳盡管暫斂鋒芒,但也絕不會甘于平淡。眼下的局面中,呂惠卿必然要維護王安石這面新黨赤幟不倒,以維護自己坐在政事堂中這個位置的穩固。

  “手實法還要放一放,政事堂中不靖,就不能推行。”

  前段時間,他的確有些自負了,畢竟是跟王介甫斗了數年的人物,要想抓住他們的把柄,不是那么容易。但提前制定手實法的預案不能算錯,只要。

  快到家的時候,雨水忽而轉急,原本如絲如霧、輕微得幾乎感覺不到的細雨,嘩嘩的打在青石板鋪起的路面上,讓前面的道路變得模糊起來。

  不過韓岡家門前的這一條略嫌僻靜的巷道,每家的門戶之前,都會在入夜后掛上兩盞燈籠,用來照明。一盞盞青紗燈籠中的燭光,穿透了雨霧,映照著夜色,散射處一圈圈同心的光暈。

  雨水順了油布雨衣不斷的向下趟著,雨點用力的打在帽上,啪啪的連綿不絕,都能感覺到從高空雨云中直落而下的重量。

  春來天象多變,尤其是多雨的清明,官員隨行的扈從們都會在馬鞍后帶著一包油布衣,在騎馬時穿上好用來遮風擋雨,而不像普通百姓只穿著蓑衣。

  不過舊時的油布衣遮風擋雨的效率并不高,所以韓岡早在秦州的時候,就提了一句,并模仿后世雨衣和雨披的式樣,各做了幾件。也不知是怎么傳播的出來,如今連京城中販賣的油布衣,也全都改成后世的式樣。只是現在恐怕也不會有人知道,這是他判軍器監的韓舍人隨口一句的結果。

  一隊或披著雨披,或身著雨衣的騎手,轉進韓家家門前的巷道。

  望著前端,隔著一段就有一團暈光的小巷,一行人就將韁繩輕提,減緩了速度。

  就算在白天,都是慵懶而寧靜的街巷,入夜之后,更是變得寂靜無比。釘了蹄鐵的馬掌,踏在青石板上,傳出清脆的聲響。只是蹄聲也不再那么急促,仿佛散步一般的慢了下來,噠噠…噠噠的響著,不會驚擾到鄰居。

  巷中東頭第四家,就是韓家。整條街巷,也就只有六戶人家。雖然比不上一戶就能占了半個坊的豪門大宅,但占地其實已經不算很小了。遠比一條兩三百步長的小街上,擠進上百戶人家要寬敞得多。

  韓岡在家門前跳下馬,兩個司閽的家丁正跑過來牽馬,就看見一個纖巧的身影從小門處鉆了出來。

  “云娘,怎么出來了?”

  “三哥哥你都這辰光都不回來,三個姐姐都急得很,奴奴就出來看看。”

  都快十八歲了,但幾年來,一直都備受韓岡寵愛的云娘,還是一幅嬌癡的模樣。春夜依然清寒,下了雨后就更感覺著冷。韓云娘小小的身影披著連帽斗篷,將身子裹得緊緊的,只有幾縷秀發調皮的從拋出來,

  “去了呂吉甫的府上,沒人回來通知嗎?”

  韓岡一邊說著,一邊就在門下脫下了身上的雨披,后面的伴當忙將一柄精巧的油紙傘遞到他手里,張開來打著向家里走。韓岡喜歡自己打傘,這個習慣,在此時的官員中算是另類。背地里有人嘲笑過,不過韓岡安之若素,還當眾說過,等日后升了執政,有了清涼傘,再讓人張著不遲。

  韓云娘與她的三哥哥擠在一把傘下,踮著腳穿過空曠的前院。仰起頭,就只能看到寬厚堅實的肩膊。不高興的嘟起嘴:“哪里有?姐姐都派了人去軍器監問!”

  韓岡回頭看看跟著自己一起牽著馬進來的八名伴當,這幾位都是一臉無辜的望了過來。

  嘆了口氣,搖搖頭。帶到京城來在家里奔走的仆役,其中幾個心思靈活的都被韓岡安插進了軍器監里做吏員。而現在跟在韓岡身邊的伴當,個個老實聽話,且忠心耿耿。只是就沒一個聰明伶俐到提醒韓岡一下,派人通知家里。

  “是我一時忘了。”

  “那南娘姐姐的生日有沒有忘?”

  “…當然沒有!”韓岡難得有點慌張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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