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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立雪程門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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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著程家管家和程頤,韓岡被請到正廳。

  一名六十多近七十的老者已經等在廳中,當然是程家家長。程珦精神矍鑠,相貌清癯俊雅,程顥、程頤都遺傳了他相貌。穿著一身道服,沒有帶帽,滿頭銀發都用一根木簪簪上,一尺多長雪白胡須,一看就是個仙風道骨一般的人物。

  扶著程珦的,是個八九歲的男童。韓岡記得他是程顥的幼子端本,舊年在京城中見過的。當時的韓岡還是很受程家子弟喜愛,上門拜訪時,都被他們圍著。時隔三年,端本也長到八歲了,見到韓岡,也還能記得他。

  張載的大表兄,程顥的父親,對于以張載、程顥弟子的名義來訪問成家的韓岡來說,自是輩分極尊。韓岡很干脆的跪下來行禮,以晚輩的身份恭恭敬敬磕頭問安。

  行了禮之后,韓岡與程家通家之好的關系基本上就定了下來。

  到了程珦面前,說話就不會再爭著天人大道,而是一團和氣的聊起天來。程珦對自己的兩個表弟也是很掛念,問了不少張載、張戩的近況。

  而韓岡也終于知道了為何不見程顥。程顥管著西京竹木監,今天因雪事去了北邙山下的治所,要到三數天后才能趕回。回想起方才程頤回復邵雍的邀請,分明是顯而易見的拒絕。

  韓岡不能在洛陽久留,最多耽擱兩天的時間,程顥也是見不到了。但程珦程頤還在,等下人奉上茶,很隨意的聊著天。

  韓岡以醫道名世,宋儒往往習醫,對養生很是看重,程珦便問著韓岡一些有關醫術方面的話題。而當韓岡親口澄清了所謂藥王弟子的身份之后,程頤便也投入了談話之中。

  韓岡依然自陳不通醫術,但他于療養院中幾年浸淫,見識廣博,說起醫事也能侃侃而談。不知不覺的,就說起了高遵裕家小妾難產。

  “學生家也有一對兒女,離鄉剛剛出生的。當初二侍妾有孕時,學生擔心著產難,也是考慮了許久,后來在看到火鉗時忽有所感,都是鉗物而已。正好高公綽所寵難產,便請穩婆主持,試了一下,倒也建功了。”韓岡笑了一笑,“也算是格物之道,推而廣之的運用吧…”

  韓岡本以為程頤會因此事事涉婦人,而心有不喜。豈知程頤對此毫不介意,甚至大加贊賞:“藥石之事雖是小術,但‘仁’在其中。產鉗一物,若能免去天下婦人之產難,善莫大焉。須知學者治學,必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義、禮、知、信皆為仁。玉昆此舉,亦是大仁。”

  雖說程頤的性子讓人難以親近,畢竟還是大儒,識見遠過常人,并不受世人偏見影響。何況韓岡雪中立于門前的態度,極讓程頤滿意,前段時間對韓岡的一點看法,早就不知蹤影。

  當然,韓岡發明產鉗一事,在已經流傳開來的熙河、秦鳳兩路也沒有被人另眼看待。換做是普通人,自然會有問題。但他怎么說都是藥王弟子,插手婦產,也沒什么人會覺得不對,而會說做得很對。

  世上許多事,有人能做,有人不能做。要看身份,要看人。若有人抱著‘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的想法,名聲盡毀都是輕的。東施效顰,從來都是極具現實性的道理。

  看著侃侃而談的韓岡,程珦難掩眼中的欣賞。身份才學名望品行皆是難得,而且還跟自家關系匪淺。家世淺薄的這一條,在程珦看來去,卻是韓岡的一條優點。

  程珦向來識人。當年程珦請濂溪先生周敦頤做兩個兒子老師的時候,周敦頤還是一個監獄中的小官。但就是這個到了熙寧年間依然不算知名的獄官,將二程引上了追求天人至道的道路上。

  第一眼見到韓岡,穩重有禮的舉止,就讓程珦有了三分喜歡。再與其交談了一陣,對他更是看重起來,前途的確是不可限量。想想自家的孫女兒,也曾在膝前念著‘玉昆哥哥’的好,這讓程珦動了點招孫女婿的心思。

  教書育人的確能聲名廣布,可就算名氣再大,在這個世道上也很難攀上一門好親。泰山先生孫福,家世清貧,窮到四十歲才有弟子將自家妹妹嫁給他。同在洛陽城中的邵雍,也是窮了半輩子,到了四十歲后才有了家室。

  程家女兒的婚姻有些高不成低不就。論身份,他們也是官宦世家,詩書傳家的書香門第。只是幾代以來雖是代代為官,但也沒一個能身居高位:曾祖程希振是虞部員外郎;祖父程遹卒于黃陂知縣的任上;程珦做了幾十年的知州,就是不能升上去;至于其余程氏族人,為官者甚眾,但同樣沒有能成為高官顯宦的。在大宋官場上,是十分常見的中層官員家族。

  這樣的家族,屢代簪纓的大族不會與他們聯姻,一般就是和同等或是稍低一些的門第結親。但二程是什么身份?當世大儒,一代宗師,與富弼、呂公著來往頻繁。與宰執高官走得近了,眼界隨之高漲,女婿當然要三挑四選。

  只是出色的弟子往往早有婚姻,向他們求學的士子雖眾,可能入他們眼簾的,往往都是二三十歲之后,早就娶妻生子了。

  孫女兒年歲漸長,程珦為此掛心了很久,終于碰上了一個好的,自是不能放過。

  “聽聞玉昆你二兄皆沒于王事,只有家中雙親。你留在熙河任職時倒也好辦,但如今河湟功成,考上進士后,當會出外為官。不知玉昆你日后處置?”

  韓岡也為此傷過腦筋,“家嚴如今在熙河監理屯田事,家業也盡在西北,學生的確不便奉雙親同至任上。如今也只能盼望考中進士后,還能回關西任官。”

  實在不行,還有馮從義這個表弟呢…不過這話就不必說了。

  程珦張了張口,正待要說下文,程頤卻搶前一步,“忠孝二道不可偏廢,玉昆若能回關西,一方面能為過守邊,一方面又能奉養父母,的確是件兩全其美的好事。”

  程珦不快瞪了兒子一眼,想了一想,卻也順勢將話題繞開去,不再提起后話。

  “二哥,你方才攔著為父卻是為何?”等設宴席款待了韓岡,將之送走之后,程珦回頭便問著兒子:“二十九娘快到年紀了,難道不要掛心起來?還是說,你覺得韓岡這個人選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

  “父親大人有所不知。前兩年就聽說韓玉昆已經跟王韶的外侄女結親,怕是今科考試之后,就要成親了。即便沒有此事,韓玉昆前面不也說了嗎,他已經有了一兒一女,難道讓二十九娘嫁過去就為他帶兒女?”

  程頤重禮。韓岡未婚即納妾,不合禮法。為著名妓鬧出的那攤子事,程頤也是難以認同。作為弟子晚輩,韓岡的品性才學無可挑剔,讓程頤很是欣賞。但要家中最受疼愛的二十九娘嫁給他,他就不可能點頭。

  韓岡未婚便有兒有女之事,程珦并沒有放在心上,此事如今很常見。倒是韓岡和王韶的外侄女訂了親,讓程珦頗感失望,不甘心的又追問著:“他與王韶家結親之事可是確實?”

  “子厚表叔曾經寫信過來,提起河湟之事時,順便提了一句。”程頤道,“韓岡這個佳弟子,子厚表叔難道不想要,他家也是有女兒的。可惜兩年前問話的時候,韓岡已經跟王家定親了。”

  “原來是這樣啊…”程珦微感失望的點點頭,幸好方才沒有問。結沒結親的問題,貿貿然的直接問出來,就未免太冒失了一點。

  “何況二十六娘的嫁妝也是問題,韓岡這樣的女婿,我們家可給不起嫁妝。”程頤又道。

  韓玉昆身份不低,選上這樣的女婿,光是嫁妝便給不起。

  為什么進士那么受看重,以至于榜下捉婿。就是因為進士升官容易,順利的話,十幾年就能側身朝堂之中,而韓岡,他已經是朝官了!

  京城富戶要找一個進士女婿,如今的嫁妝都要給到五千、一萬。而韓岡的朝官身份,使得要攀上他這門親事,少說也要上萬貫的財貨田產。

  就算韓岡本人是個不在乎財物的性子,隨手就將封賞送了大半給張載。但程家也得擔心女兒嫁到了韓家后,會不會嫁妝給得少了,會受人欺負和鄙視。

  世風淪落,人心不古。

  新婦在夫家是否會受到重視,端看嫁妝給的份量。送得少了,直接休掉的都有。就算是王公貴戚,要嫁女兒的時候,也得想方設法湊出三十六個箱籠,帶上百來畝脂粉田來。

  對此,一干有識之士無不為此扼腕嘆息,大加抨擊。可到了現實中,換做程頤程顥要嫁女兒,他們也不敢拿著女兒的幸福做賭注。

  要怪,就怪程顥沒能在京城時早問上一步,那時候把親事定下來就方便多了。但三年前鄂娘才十歲出頭,怎么也不可能找上已經年屆十八的韓岡。

  程珦嘆了一口氣,自嘲的搖了搖頭。畢竟孫女明年才十三,根本不用著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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