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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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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官人果然大才!”路明讀了兩遍,便湊上來贊著,“實是難得一見的佳作。”

  韓岡苦笑搖頭,他眼不瞎,又老于人情世故,看得出路明的稱贊言不由衷。的確,被篡改后的詩句,連韓岡自己讀起來都感覺別扭,總覺得哪里出了問題,讀得一點都不順暢。

  而與周圍的和詩比起來,韓岡寫下的這一首,如果不去考慮平仄,勉強算得上是可以入眼,但絕不算出奇。比起原詩號稱一曲壓故元百年的高度,可以說是生生被糟蹋了。

  韓岡看了半天,嘆了口氣,終于看出了問題所在。他為了和著王安石兩首六言詩的格律,將原作刪了一句,卻把一篇千古名詞給毀掉了。馬致遠的原詩一唱三嘆,動人心魄,韻味悠長。但韓岡刪去了一句后,卻讓這首小令的節奏感亂了套。

  王安石的‘三十六陂春水’一句吟來,語調宛轉,韻味十足,而且說的是一個景色,帶起最后一句‘白首想見江南’正為合適。而‘古道西風瘦馬’,一句詠三物,跳躍感太強,后面又緊跟著‘斷腸人在天涯’,少了一點緩沖,讀起來當然不順暢。要想改正,中間便必須再鋪墊上一句。

  韓岡搖頭自嘲:‘終究不是寫詩的材料。’

  煅詞煉句果然是大學問,難怪賈島在推敲之間躊躇許久,也難怪歐陽修最近給韓琦寫的《晝錦堂記訂最后一遍修改,只是在前兩句中各添了一個‘而’字——將‘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改成了‘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一字之別,宰相的雍容氣度便在兩句中透了出來。

  沾了沾墨水,再度提起筆,韓岡在第三句后面又一氣添了四字,退到路明身邊,直笑道:“如此方好…”

  “夕陽西下?”路明喃喃念著。

  韓岡轉頭笑道:“本是想寫在長安道上得遇明德兄之事,但在下詩才不足,不妄添四字便讀不順口。只是就不是六言了,世間也沒這格律。”

  路明卻只聽到前一句,對韓岡后面幾句已經聽不見了,他讀著,看著,身子顫得厲害,難道這首詩里寫的是他?!

  “斷腸人在天涯…斷腸人在天涯…”路明一遍又一遍地念著,淚流滿面,如陷瘋魔。四十年讀書,三十載試舉,到頭來一切辛苦卻都是一場空。他每每在人前自吹自擂,但實際上是什么樣的情況,他自個兒如何不明白。

  “不考了…”路明低低一聲嘆,忽地又爆發般的吼出來,“不考了!”

  “不考了?”韓岡楞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

  “還考什么?!再去丟人現眼不成?”路明一副大解脫的笑容,“以官人之才,尚且不敢去考進士,路明才氣不及官人萬一,卻還抱著奢望,考過一次兩次還不夠,一直考了三十年。夢也該醒了,夢也該醒了啊!”

  他對韓岡一揖到地,“多謝官人當頭棒喝,助路明得脫噩夢。”

  古有觀棋明理,有臨水悟道,想不到今日得見讀詩覺醒。路明為科舉沉迷了幾十年,竟然被一首詩點醒。韓岡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么,難道要說‘浪子回頭,善哉善哉’嗎?

  路明直起腰,也不多說,返身便往外走,原本有點猥瑣的身影,現在看來卻變得高大了許多。

  韓岡回頭看了看墻上的原版《天凈沙,照規矩是要題款的,但他拿起筆,想了一想之后,卻又搖了搖頭將筆放了下來。

  還是算了!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他自從來到這個時代,掙扎,爭斗,最后掙到一個官身,一切靠的都是自己的本事。自家毫無詩才,靠著剽竊得來的名聲卻也沒什么意義,還要為此提心吊膽,防著被人戳穿——這又是何必?

  此詩是好,于己卻是多余。

  韓岡轉過身,也大步走出了殿中,并不回顧。

  片刻之后,一群人從旁門涌進偏殿。

  大嗓門發出的聲音在殿中回響:“蔡元長,你都到了西太一宮了,王大參的兩首六言竟然沒看?!”

  “不是急著進來嗎?”蔡京為自己辯解,“何況早記熟了。”

  “如此佳作,如何不親眼看一看正品?!”大嗓門帶著人,在殿中一繞,便站在了韓岡方才站著的位置,“喏,就在這里!…咦,誰把紗帳拿下來了?”

  “大概是方才在殿里的兩人。”蔡京說著,方才擦肩而過的高大少年,給他的印象挺深。尤其是一對有些鋒銳的眉眼,犀利得仿佛能看透人心,不似二十上下的年輕人應該擁有。

  “好像留了和詩啊。”趙子正舉著墨跡未干的毛筆,敲了敲還留著殘墨的硯臺。‘浪費筆墨!’他暗自搖頭。王安石兩首六言的和詩不少,但無一條能入人眼。說起來自家也是想和上兩首,可用了一個晚上,一句合眼當都沒憋出。王珪的富貴詩好學,順耳的金玉之詞往上堆就是了,圖個亮眼順耳。但王介甫的詩作,卻是平淡中見真趣,沒幾十年的積累,怎么也學不來的。

  “在這里!”大嗓門指著韓岡留下的手跡,幾行字墨跡淋漓,顯然是剛寫出不久,他看過去,只看了兩眼便大驚叫起,“…這是誰人所寫?!!”

  強抒仲也一把扯住蔡京的袖子,“元長,你看到是誰人寫的?!”

  蔡京也被這首新詩驚住,正默默念著,便被扯住袖口,他很不耐煩的甩開,“強抒仲,別鬧!”

  上官彥衡則高聲讀了出來:“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讀完,他嘖嘖嘴,像是在贊嘆,卻又搖起頭,“不是詩,是曲子詞,只是這個格律的小令從來沒聽過啊…”

  “這‘夕陽西下’是后添的。”蔡京指著韓岡后添的一句,從墻上詩文的排列結構上,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

  “畫龍點睛不外如是。”強抒仲感嘆著,“四字一加。韻味悠長,就像是腌漬過的橄欖,越嚼越有味道。”

  “神來之筆!神來之筆!”大嗓門對著‘夕陽西下’這四個字贊不絕口,“這四字是天外飛來,無可挑剔!”

  “這究竟是誰人之作!?”一眾士子大聲叫道。此詩沒有題名書款,但水平擺在這里,在場的一眾士子,都是今科的貢生。蔡京蔡元長,大嗓門的趙挺之趙正夫,還有上官均上官彥衡,以及強浚明強抒仲和強淵明強隱季兩兄弟,皆是一時俊才,自負才高之輩。在如今東京城中的數千舉人中,多少有些名氣。對他人來說,進士一第難如登天,而在他們幾個看來,卻如探囊取物一般。但他們現在看了這墻上新添的不合格律的新曲小令,卻無不驚嘆,自愧不如。

  “是不是就是方才元長看到的兩人?他們應該剛出去吧?”強淵明自己說著便沖出殿,左右看看,除了一個拿著掃帚的火工道人,并沒有第二人,才轉回過來問著蔡京道:“蔡元長!你不是看到了人嗎?究竟是什么模樣?”

  “也不一定是他們!”蔡京搖頭。他總覺得擦肩而過的兩人都不是能寫出這首小令的形象,一個太年輕,一個太猥瑣,皆是不像。他去找來了在殿外庭院掃地的火工道人,還有宮里的廟祝,問道:“方才這偏殿有幾人出來過?”

  火工道人和廟祝對視了一眼,便拱手回道:“回秀才的話,就只有兩個。”

  蔡京愣了一下,難道猜錯了,他確認著:“是不是一個二十上下的高個子,還有一個五十左右、面白無須的老儒士?”

  “對!對!就是他們!”火工道人忙點頭叫道,“今天午后,除了幾位秀才外,就只有他們兩個客人。”

  ‘兩個人?究竟哪個寫的?’趙挺之皺眉想著。他心中有些不痛快,如此絕品,放在王安石的兩首六言旁邊都不遑多讓,怎么能不書款呢?若是自家寫出來的,肯定會夾在名帖里到處遞人啊,憑著這一首,宰相府都是能進的。

  “究竟是他們中的哪一個?”強浚明問出了口。

  “還用問嗎?!”蔡京聲音大得驚人,“‘斷腸人在天涯!’剛成冠禮的后生晚輩寫得出來嗎?!”

  眾人一起搖頭,這當然不可能!這首小令詞義淺顯,而蘊意頗深,不是久歷江湖,身心疲憊的垂垂老者,怎么可能寫得出如此文字?!

  “他們可說是哪里人?”上官均問著火工道人。

  火工道人搖頭表示不知,而廟祝道:“方才聽聲音像是關西那邊的。”

  蔡京瞇起眼推測著,他很喜歡這樣動腦筋的活動:“五十上下,又是陜西口音…不是特奏名,便是免解貢生。這樣的人不難找,每科加起來也就百來個。等考完一問便知。”

  趙挺之、上官均、強氏兄弟和其他幾人聽后都是沉吟思忖了一下,很快便一齊點頭,“元長說得正有道理!到了開考后,定然能知曉。”

  蔡京回頭又看了一眼墻上的詩句,笑道:“不過此等佳句,不須等到開考,怕是三五日內便能遍傳東京。到時候,王大參說不定也要找他呢。”

  俺刻意寫這一章的用意應該不難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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