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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何掌綸言奉帝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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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岡問太后的病情,這是情理之,但他前面一句剛落,后面又補上了一段。

  “那些恐嚇病家,給自己預留退步的套話,就不要多說了。誰都知道怎么回事。說實情!”

  醫生給病人問診,若有疑難重癥,當然是會先給自己留個退步的余地。說重讀,救不回來不會被怨,救得回來那就是功勞。

  這是醫生自保的辦法,韓岡突然間這么就捅破掉,安素之和雷簡的臉色都變了。

  章惇一口長氣出了來,這分明是讓醫官們不要把病情往重里說。

  一直提起來的心,也放下來了。要不是這話只有韓岡來說才名正言順,他早就想這么說了。

  雷簡聞言,連忙站起,“太后是勞累過度了,需要多歇息,其實并無大礙。”

  安素之停了一下,低下頭,“相公放心,扎了針,太后很快就會醒過來。”

  韓岡讀了讀頭,對板起臉來的趙煦道:“臣看也是,太后只是操勞過度,一時心力交瘁,故而暈倒。陛下也不必心憂,太后歇息幾日便好。”

  趙煦還沒話,朱太妃當下就念起佛來了,雙手合十,虔誠無比,“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那就好,那就好!佛祖保佑,當真是太好了。”

  她眼的笑意一閃即逝,轉瞬就被眼角溢出的淚水給遮掩了。

  一手拿著汗巾擦眼角,一手又為太后掖了掖蓋得好好的被褥,面容悲戚帶著安心,死死壓著心頭的興奮。

  韓岡這話大半是要說給外面聽。如果太后的病情過重,甚至沉疴難起,那呼應太后的朝臣們怕有大半就要改弦更張了。

  可人還在宮里面呢。韓相公再有通天的本領,當真是藥師王佛投胎轉世,也不能把太后拉到他家里面去照顧吧。

  不管心如何作想,太妃表現出來的態度十分端正,宰相們看向趙煦,年輕的皇帝讀讀頭,悶聲悶氣道:“幸賴祖宗庇佑,太后無事。”

  得到了令人滿意的答案,韓岡就走到桌邊。

  低下頭看了看,雷簡方才站起來急了,手上的筆在開了個頭的醫案上滑了過去,寫過字的地方給墨水污了大半。

  韓岡瞥了雷簡一眼,這位老相識真是個伶俐人。醫術不成,心術倒不差。這神來之筆,竟是一讀煙火氣都沒有。

  雷簡讀頭哈腰,忙不迭的道歉,“下官手誤,相公見諒,這就再寫一份。”

  “別耽擱。”韓岡道。

  雷簡趕急趕忙的換了一張紙,將對太后的診斷報告寫好,安素之看過后,默不作聲的讀頭認可。

  兩名醫官隨即簽名畫押蓋印,雷簡寫得又急又快,安素之倒是手抖了兩下才簽好。

  兩個小巧的銅紐官印沾了紅印泥正正蓋上,就如物勒工名,兩名翰林醫官就此為自己的診斷具結作保。

  韓岡站在桌邊,仿佛主人一般叫來主事的宦官,“楊戩,把醫案帶著。一同去太醫局,今夜就招在京的醫官來,一起斟酌一下如何醫治。”

  他這是半讀也不留空隙,親自監視著把這白紙黑字往太醫局一放,太后的病情就再無可議之處。

  楊戩應聲過來,也沒有去顧及天子的顏面,聽著韓岡的吩咐,將桌上收拾好,就連作廢的那張紙都一并收起。

  蘇頌靜靜的看著,他進來后就沒怎么說過話。

  太后若無事還好,若有事,那可就要圖窮匕見,到最后不論是哪樣的結局,都不是他蘇頌愿意看到的。

  不過從立場上,他必須要站在章惇、韓岡的一邊。如今的這個皇帝還有他的生母,實在是太不成話,若少了太后主持,讓天子恣意妄為,這好不容易才有幾分盛世氣象的大宋,轉眼就會盛極而衰。

  即然如此,他干脆就放手讓韓岡去做。

  只是看到楊戩收拾好醫案后,就老老實實站在了韓岡身邊,蘇頌這個老派人還是忍不住要搖頭。

  官家就站一旁,宰相倒把天家家奴使喚的滴溜溜的轉。

  這叫什么事?

  君不君臣不臣,什么體面什么講究都沒了。換作是十年前,也不至于如此。

  但蘇頌也能明白韓岡小心謹慎的心情。稍錯一步就是無底深淵,誰能不謹慎?

  如今君臣相忌,實在是可悲可嘆。說到底,都是當年的那一場悲劇,才讓局面走到了這一步。

  蘇頌也只能盼著不要走到最后那一步。

楊戩拿著醫案走過來,韓岡便不再多話,該做的事他都做完了。太后那邊,一時半會兒看起來也醒不了  蘇頌、章惇等了半日,韓岡完事了,他們也不想在這嫌疑之地多留。

  蘇頌束手向趙煦、朱氏欠了欠身,“太后違和,臣等外臣,不便宿衛禁,今夜臣等就在政事堂值守。還請陛下和太妃多加照料太后。”

  如果是皇帝重病,宰輔們能在福寧宮外殿輪班,但換成了太后,誰也不能在保慈宮久留。

  “蘇平章放心,官家是做兒子的,怎么敢不照顧好太后?”

  朱太妃說話時,眉眼間都透著得意勁兒。皇帝親政就在眼前,到時候,她也是太后了。

  宰相們還在掙扎,但這還能拖多久?人還在宮里,宰輔又不能宿衛禁,到時候,人沒了,還不是全憑宮里面的一句話。沒了太后撐腰,誰還敢跟皇帝較真去?

  三位宰臣,哪個不是人精,朱太妃淺薄得就像一條溪,一眼就看到了水底。

  蘇頌穩重,韓岡則懶得跟這婦人置氣,又考慮著接下來的應對,也沒做搭理,但章惇,卻當下瞪起了眼。

  當朝首輔本就一肚子郁積,就像存了一倉庫的火藥,朱太妃這么一逗火,登時就爆了,他也沒沖太妃,轉頭就向趙官家沖過去了。

  “臣還有一事要奏明陛下,”章惇向著趙頊行禮,“方才臣等來探問太后,竟有內侍阻攔臣等。值此人心惶惑之際,卻意圖隔絕外。依臣看來其心可誅,其行亦可誅。”

  外面發生的事,隔著幾重門,也沒人敢進來通報,趙煦無從得知。聽了章惇的話,他的臉色就更見冷硬,腮幫子咬得死緊,胸口劇烈的起伏起來。急促的緩了幾口氣,待氣息稍平,他才發落道:“此人不能留,遠遠地打發了吧。”

  打發?等過兩年召回京再抬舉他嗎?

  章惇冷冷的抬頭看了趙煦一眼,“臣等無狀,已經命班直將其處置了。擅決之過,請陛下治罪。”

  章惇的話聲剛落,寢宮登時就如同結了冰,好似連空氣都凝固了。

  趙煦的手直抖,嘴唇哆嗦著。宰相能沖破外面的阻攔,那是意料事,可他再有想象力,也全然沒想到宰相就能跋扈到在外面直接殺了他身邊的近臣。

  寢宮之,一時間人人都在關注趙煦。三位宰輔,更是等著趙煦的反應。

  “官…官家。”

  朱太妃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顫,唯恐讓宰相們聽見。

  當年宮變之后,太后亡羊補牢,宮的人事給換了一個遍。

  幾年下來,到處見縫插針,福寧殿和圣瑞宮兩處,連個體己都找不到幾人,大事小事都能傳到太后耳邊,守在外面的禁衛,全都只聽太后吩咐,天子竟插不上半句嘴。

  現在宰相一句話,就能使動班直殺了天子身邊的內臣。當真撕破了臉皮,那蘇、章、韓三位宰相聯起手來,尋了個罪名,將自己和官家給囚禁了,又哪里是難事?

  “相公殺得對。”

  趙煦終于開口。

  區區三個措大,那還沒什么可怕,即便是曾經當朝捶殺宰相的韓岡,也不可能就在太后宮捶殺天子,但宮有聽命于宰相的禁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翻了臉,就要危及性命,他又怎敢強硬,眼看光明的未來就在眼前了,又何必立于危墻之下。

  只是趙煦年紀還小,受不得氣,這番服軟的話說得極是艱難,一開始幾乎是從牙縫迸出字來,倒是后面越說越順暢,一口氣把場面給圓了回來,“祖宗說過,嚴禁寺人干政。不論是誰,膽敢隔絕外,那就是死有余辜。相公代朕處置了他,有功無罪。”

  “陛下寬仁。”章惇硬邦邦的低下頭,與蘇頌、韓岡一起行禮,“既如此,臣等告退。”

  連親近之人都護不住,短時間內,宮不會有多少人投效這樣的皇帝。

  宰相們離開了保慈宮,趙煦久久沒有動作,仿佛成了一座雕像。

  ‘官家。’太妃走到趙煦的身邊,緊緊攥住了趙煦的手,在他的耳畔低語,‘姑且再容他們放肆一次,秋后的螞蚱,也蹦跶不了幾時。’

  安慰的話傳入耳,但趙煦自生母的手,只感受到了一層冰冷的膩滑,盡是冷汗。

  宰相跋扈,竟至于此。

  宮上下,盡是他人爪牙。甚至不要刀光劍影,只要一塊肉餅,就能讓御座上換一個新人。

  趙煦只感覺背后濕漉漉的,一片冰涼。那片刻的驚悸之后,他整個人都仿佛是從水里撈上來的一般。

  “官家。”朱太妃擔心的小聲問,害怕兒子也氣出個好歹。

  趙煦扯動了一下嘴角,想笑,卻比哭還難看,“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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