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舟乘風,水流潺潺。
少年一襲玄衣,挎著佩刀,精神內斂,靜坐在烏篷中,衣裾靜靜垂落兩側,與他眉眼的神色一般平和。
“小李爺~~”船夫點頭哈腰,打了聲招呼,繼而撐著竹篙,蕩開碧水。
可他話語之中,未嘗沒有幾分小小的、隱晦到無法令人察覺的鄙夷。
誰都知道小李爺是李爺的徒弟。
而為什么會被李爺收為弟子,外面早就傳開了,那就是謹慎。
入黑市第一天,他便抱病回家,從而躲過了魏家的刺殺。
但與他搭檔的那位名叫溫小喬的姑娘,就沒這么好的運氣了。
李爺老了,想傳衣缽,于是就挑中了這個謹慎與好運的年輕人...這可是走了狗屎運啊...
話說回來,這小李爺實力也就一普通九品,還是用弓的。
時間久了,知根知底了,血刀門中不少內門弟子都瞧不上他。
所以,人人都知這小李爺是內門弟子,可這內門弟子的令牌,以及金牌的居住證卻始終還未送到他手中。
銀溪,哪有住棚區的內門弟子?
別說內門了,血刀門外門弟子也不住這兒。
李元每在棚區多待一天,都被眾人當做笑話。
這種跡象,是大概一個多月前開始的,不知是哪位驚奇的發現這位板上釘釘的內門弟子居然還住棚區,然后...就傳開了。
再然后,又有人找到了原因,那就是“銀溪核心居住區”名額有限,而李元被一個后來的天才給頂替了名額,往后排了。
于茂也和李元悄悄說過這事,說完后,于茂就有些躲著李元了。
他與李師兄結交,是看重李師兄是內門弟子,是李爺的弟子。
可他“疏遠”李師兄,卻又是因為李師兄是個被邊緣化的內門弟子,是個任人排擠、卻無能為力的內門弟子。
這些事,李元心里都明白。
...
噠...
正想著,一聲輕響打破他思緒。
是竹篙點岸了。
船夫借著水流,運力緩緩將船帶上了岸,然后道了聲:“小李爺,到了。”
“嗯...”
李元這才起身,跳上船往北市走去。
“小李爺,早啊...”
“小李爺,來黑市了...”
“小李爺,今兒氣色不錯...哈哈...”
李元所到之處,不少人和他打招呼,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在打。
無論血刀門內部是怎么鄙夷李元,又無論這些人心底會不會也藏著鄙夷,這不妨礙他們對李元客客氣氣。
但是,這種客氣,完全是看在李爺的面子上。
他們敬的是李爺的弟子,而不是李元本身。
李元邊走,邊如往常般觀察著四周。
忽地,一陣哭哭鬧鬧的聲音從遠而來,伴隨著的是一窩蜂的人,這些人好似屁顛屁顛地在追逐著什么。
待到近處一看,卻見一輛輛牛車正拉著覆蓋著黑布的鐵籠子在移動,這些牛車排列成隊,顯得很長,而前方還有些空了的牛車又在折返。
風吹黑布,顯出其中靠著鐵籠麻木靜坐的人影。
那些在追逐的人則是買家,如此大規模的翻騰會把不少“平時被藏著的壓箱底活貨”給顯露出來,他們這會兒盯好了一會兒就可以直接購買。
李元神色稍稍凝了凝,拉住一個在維持秩序的雜役,問道:“為什么搬遷?”
那雜役本來還有些不耐煩,一看是李元,頓時恭敬道:“小李爺,這中市以后沒啦!
這些活物都挪到北市去了。
如此一來也方便,活貨本就通過銀溪北港,從縣子外來的。
如今一登島就到了買賣的點兒,也可以省掉許多麻煩。”
李元奇道:“那為什么搬遷?”
“小李爺,我也不知道啊...”
“可是又發生了怪事?”
“這倒是沒有...但搬遷的命令是上面下來的。
說魏家在中市藏了不少毒素與暗器,若是不小心引發了,會帶來更大傷亡,所以那往中市的巷子就徹底封了。”
李元松開手,任由這雜役離去,然后他快步往北市走去。
這一路上,牛車與他是往一個方向去的,而那些鐵籠中傳來的怨氣便是隔著黑布都能感到。
一炷香時間后,李元來到了無名小亭。
“來了?”
李爺依然躺在躺椅上,悠閑地搖晃著,而傷勢卻未見如何恢復,依然和三個月前差不多,只是稍稍好了一點罷了。
李元道:“老師,那些中市的人全部都搬來我們這兒來了。”
李爺道:“搬來就搬來吧,總比還放在中市好。”
李元語帶遲疑道:“中市...真的是因為魏家藏了不少毒素和暗器,才封了的嗎?”
這句話問完,空氣忽地沉默了下來。
李爺道:“門主出關了,這是他下的命令。”
“那是為什么呢?”李元覺得自己完全有理由追根問底,因為這一切的發展已經很古怪了。
李爺道:“你是我學生,我可以告訴你門主的原話...但你若泄露出去,必定引發黑市動蕩,到時候黑市沒了,血刀門絕對饒不了你。”
李元點點頭道:“我不會說的。”
李爺道:“門主說,不能再讓它繼續殺人。”
李元只覺心臟猛然一跳,雞皮疙瘩密密地涌起,血都涼了半截。
果然,繞來繞去,還是繞回了他最初的猜想。魏家的細作只是一個對外的說辭,又或者說魏家確實有細作,可卻為這事背了黑鍋。
因為黑市不能亂,地點也換不了。
這座湖心島地勢得天獨厚,很方便外部貨物流入,如此才促進了黑市的繁華,從而給血刀門帶來了許多好處。
李元壓著心底恐懼,道:“老師,那怎么才能對付它?”
李爺神色亦是極為凝重,喉結滾動了下道:“門主只說,把中市空在那兒,它...就不會出來。
至于對付,門主沒說,可既然是封鎖,那應該是對付不了。
這事兒我告訴你,便到此為止吧。你別靠近中市就可以了。”
“我明白了...可它到底是什么?”
“沒人知道...伱可以當做是鬼神怪談,也可以當做其他。
好了...
元兒,去繼續修煉吧,等到明年初春,你應該就可以換影血了。
為師要看著你換完影血,那才能放心...”
李元取了功法,正要離去,卻又被李爺叫住。
“元兒,內門核心區的府邸是有限的,現在沒空位,所以...令牌才遲遲沒給你發下來。你別多想...”
李元頓下身子。
說到這個問題,他就沒法忽視了,于是他道:“老師,門里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只會用弓箭的九品,是個普通尋常的九品?所以本該給我的東西,還能被人截胡?”
李爺并不意外他知道這些,只是淡淡笑道:“這就沉不住氣了?”
“是。”
“心里委屈,就去練刀,練功,以后有機會。”
李元道:“最近學刀,偶有所成,想請老師評點。”
“呵,還是不甘心啊...也對,年輕人若是連這點血氣都沒有,也當不了武者。”李爺笑笑,直起身子道,“你這一刀,是春雷吧?讓為師看看你有幾分火候。”
“是。”
李元恭敬行禮,然后退后,正要拔佩刀。
李爺道了聲:“且慢,用長柄刀。”
李元走到武器架,抓了把近兩米的長柄刀。
這刀一入手,頓有一種極其趁手、宛如肢臂延伸的感覺。
少年握著長刀,驟然抓出刀柄。
空氣一剎如暫停,那近兩米的刀好似被鐵鑄的手臂握緊,忽地發出一聲梵音似的低沉輕鳴,嗡嗡作響,那是刀在響。
李爺猛然睜眼,雙目圓睜!
“梵音!”
下一剎,少年手握長刀,一刀破空,撕裂空氣,綿綿不絕地呼嘯著狂暴劈下。
伴隨的是潑雪般的刀光,從天而降,撲向大地,還未至,便是塵埃四濺,煙塵滾滾。
但刀沒有落地。
因為那五指穩穩地抓著刀柄,這一下斬空,空氣便發出了爆鳴,如一聲白日驚雷,直接在無名小亭炸響。
周邊氣流宛如怒潮掀起,往兩邊速速拍打,將塵埃猛推狂斥!
四周裝卸貨的雜役、往來之人紛紛駐足觀望。
“還是長刀爽快!”李元贊了聲,然后他收刀,行禮,看向李爺,道,“老師,學生這一刀,如何?”
李爺還沒反應過來,良久才道:“春雷起梵音,驚蟄生龍吟,躍淵隨鬼泣......這是入了大成的跡象,非頓悟而不能得!
你這一刀春雷,起了梵音...你...”
李元道:“弟子不負老師重望,僥幸悟了一刀。”
李爺呼吸忽地急促起來,他雙目熾熱地看著眼前少年,連聲道:“好!好!!好!!!”
繼而唇角一翹,動了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然后道:“他伍老兒有個天才弟子,難道我李羽的弟子便不是天才?
本想著讓讓便讓讓,不過一間屋子的事,早幾個月晚幾個月也無妨。
可既然你只花了三個多月就把春雷練到這等地步,那間屋子你便居得。
我輩謹慎,低調,但卻不是忍耐,忍辱。
李元,我若為你約一場同門戰,你可敢應戰?”
李元默默掃了眼自己的“119~190”,又掃了眼李爺的“140(180)~145(210)”,淡淡道:“元,不爭不搶,可若是元本該有的東西被人搶走了,若是元的老師也被人駁了面子,那元便不會坐視不理...”
他略作閉目,抱拳,靜靜道:“元,不敢令老師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