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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隴上行(1)

夢想島中文    黜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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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黃里的人聽著,黜龍軍的老爺們下了新布告,拿之前發的銅錢去縣城西門買種子,拿之前發的鐵器去縣城東門找大鐵匠鋪,給換成農具…然后安心春耕,好好過日子,過一陣子還會有人點驗你們的莊稼田地,不再讓你們繳雙倍的賦稅…一句話,黜龍軍來了,太平日子就有了,不要再起歪心眼子了,也不要再到處跑了。”

  下午時分,一名面色發白的中年青衣小吏站在村頭光禿禿的大樹下,正在努力宣告,卻顯得無精打采,而他身后的大樹干上,則剛剛張貼了一張新布告。

  他的身前,也只有零零散散十幾人探頭來聽,卻多畏首畏尾。

  而畏懼的對象,正在大樹的另一側,那是三名皮甲武士,穿著六合靴、戴著武士冠,一人持矛,一人負弩,一人佩刀,卻也都有些精神委頓…這倒不是說幾人在抗拒做事、心存不滿,而是此地乃是將陵縣最東北面的地界,挨著胡蘇縣,距離縣城都快五十里了,而且他們也不可能只來一個村落做宣告,估計這幾人這一路累得夠嗆。

  “辛苦三位軍爺還有韓鄉正了。”待到上頭人連續叫喊三遍完事,早就等待的四五人立即拱著一名面色稍微顯風霜之色的中年人上前,卻正是本地的黃里長,此人連番拱手,言辭懇切。“家中稍微備了點吃食,且去用一用,晚間就在我家里歇了,明日再回去也無妨。”

  那委實已經口干舌燥的韓鄉正抬頭看了看已經很西的日頭,便欲答應,卻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復又回頭去看三名軍士中年長一人。

  后者想了一下,也點了點頭,卻是東境口音:“也行,便是人能行,可馬和騾子也累的撐不住了。”

  “那就一起來,一起來,牲口肯定有人照顧。”黃里長連連應聲。

  隨即,自有四五人上前,幫忙去將騾馬雜物拾掇起來,然后簇擁著四人,往村里深處行去。

  可能是到了春天天氣漸暖的緣故,村落里還是有些人煙的,許多孩童,乃至于面色發黃的婦人、閑漢,沿途都探頭探腦來看。

  過了一陣子,一行人來到村內一處明顯比周圍房舍強上不少的住處,乃是正經的三間寬大瓦房,有堂屋有廂房,有前后院子…不過,即便如此,院落也缺打掃,許多物件也都顯得陳舊。

  牲口被牽到后院,四人被讓到堂屋,然后左廂廚房里藏著的幾個村婦立即開始起火造飯。

  須臾片刻,便有飯菜端上,米是陳年小米,但好在小米能存,陳米也能吃,菜是新鮮的春日野青菜,然后配上醬料,滾了幾片臘肉,最后,居然還有一只雞,卻拆了四五處,分別作了菜和湯,倒是極為難得了。

  三名軍士見狀也早早口舌生津,立即棄了兵戈,脫了皮甲,其中年長軍士與那位韓鄉正坐了正對門的兩個位子,黃里長坐了左側,兩個年輕軍士坐了右側,幾個幫閑,有上桌的,也有不能上桌的,前者自在桌子上用飯才,后者則只是捧著陳米飯罩些青菜和醬,蹲在外面院子里吃。

  又過了一會,居然又有半瓶濁酒端來,幾人勻了一下,一人小半碗,也沒法舉杯痛飲,便各自在碗里喝了兩口。

  饒是如此,韓鄉正和幾位黜龍軍軍士也都舒坦了不少,繼而放開了起來。

  “難得老黃了,這個年月,還能這般用心。”韓鄉正先來夸贊。

  “不錯,委實辛苦這位黃里長了。”那年長軍士也認真來言。“等去領種子、農具的時候,先去城北尋我,只說找張頭領營中第八隊的趙伙長便可,若是不曉得,說是濟陰外黃的快腿趙,他們便曉得是誰了。”

  “那可多謝趙伙長了。”黃里長趕緊起身拱手,態度好的不得了。

  不過,坐下以后,這位黃里長不免又感慨起來:“也就是這世道鬧的,要是換成三征前,時節再艱難,也有新粟在家里,新鮮白面也不缺,后院也養著幾十只雞,知道幾位來了,咱們不用其他,只我們自家掛幾只雞騎著騾子去了胡蘇那邊常家集里,便可換些新鮮魚羊肉,弄些新釀酒水,怎么能讓幾位吃這個?”

  “這倒是實話。”韓鄉正也感慨起來。“不過老黃你還算好的,怎么都熬過這幾年了,你像之前王鄉正、柳鄉正、孫鄉正,還有隔壁三黃里你那本家家里,那產業更是不用說,結果反而早早敗落,不然也輪不到我這個破落戶來做鄉正…”

  “韓鄉正怎么算破落戶?你父親是做過縣尉的,本鄉輪也該輪到你了。”黃里長連忙接話。“不過那幾位確實是生死無常的,年輕時,只以為都是要打一輩子交道的大豪,結果呼啦啦都沒了。”

  “那幾位什么鄉正都怎么了?”一名年輕黜龍軍軍士好奇來問。

  黃里長聞言放下剛剛摸起來的酒碗,一時苦笑起來:

  “第一位三征東夷時征收不利,被官府砍了;

  “第二位做了賊…不對,是做了義軍,在周圍煊赫了半年,結果河間大營的兵一到,全家被殺,自己也被幽州兵攆到渤海郡那邊了,后來聽說去年開春死了;

  “第三位接任后怎么都不安穩,便使錢給河間大營的人,秋后起了個小塢堡,筑了圩子,自稱戍主,卻被黜龍軍的大兵年前給吃下了,殺了示眾的…可見,這年頭鄉里之間冒個頭也是要命的,大風一刮,什么都攔不住。”

  “一起沒的還有他那個本家。”韓鄉正笑道。“黜龍軍大軍都過來了,還非要起什么塢寨,不許人隨意出入,還查出來跟隔壁被撕了的高士瓚的三侄子有關系,藏了人,所以五日前被平了寨子。”

  一名年輕軍士恍然:“那不就是之前賈頭領平的那家嗎?竟然是黃里長的親戚嗎?”

  黃里長聞言趕緊擺手:“若真是親戚早在塢寨里一起被平了…村落都是兩個村落,只是五百年前算是一家,平日巴結人家,這才稱的本家。”

  眾人哄笑,韓鄉正雖然曉得雙黃里和三黃里其實是有些說法的,但此時也后悔當著黜龍軍的面多扯了此事,便也隨著哄笑過去。

  “也是看命。”笑完之后,還是那趙伙長堂而皇之說道。“比方說,我們張營頭便也是里長出身,濟陰老兵人盡皆知的,可世道一亂,不就乘風而起,做到頭領,領一營兵了嗎?這還只是河北這邊,東境那里,產業、家族也還是在的。如今越來越得用的竇頭領本是河北人,你們也該知道的,高雞泊的那位,也是里長到郡吏,然后反了的…”

  “竇頭領我們是知道的,但也是死了全族才熬到的的。”黃里長搖頭不止。“倒是你們那位張頭領,居然這么順嗎?”

  “自然。”趙伙長正色來言。“當年我們張營頭情狀跟黃里長這里一樣一樣的,平素帶著三五個人,收個稅、捉個賊什么的,結果三征的時候,賊多的捉不完,上頭要反過來治他罪,沒辦法,就棄了家,帶著一伙子人找王五郎王大頭領做投奔,藏在了王五郎莊子里,然后便跟著張龍頭立了黜龍幫,一直到眼下。”

  “這是跟對了人,遇到了貴人。”韓鄉正啜了口濁酒,插了句嘴。

  “確實。”趙伙長想了下,認真點了下頭。“其實真要是細細來算,我們黜龍幫幾十個頭領里面得有七八個都是里長、鄉正、郡吏出身,都是三征的時候被逼的沒辦法,但遇到我們龍頭前,也都是運道不足…還有另外一位張頭領,你們該認得的,叫張金樹,綽號八臂天王的奢遮人物,聽說就是這邊平原渤海一帶的郡吏,也是三征被逼反,但河北根本不能立足,結果去了東境遇到張龍頭,便風生水起了…”

  “這位還真知道。”黃里長精神一振。“當年在常家集見過一次的,當時只是管治安的,過來跟幾個當地豪杰說事情…”

  “我們這位大龍頭,據說是真有些神異的。”一名稍顯年輕的黜龍軍軍士此時也插了句嘴。“之前跟其他營頭一起的時候,那營里就都說,我們龍頭在北地就是被黑帝爺選中,過來中原騰龍駕霧的,注定要成就一番唐皇那般基業的,這次馬臉河打仗時也有人傳,說大龍頭的真氣也有神異說法。”

  黃韓兩個地方上的人登時詫異。

  “這個就不扯了。”倒是趙伙長直接打斷了這說法。“大人物哪個沒說法?不過咱們龍頭確實是有本事…對比著河北跟東境就知道了…三征東夷就是順著大河走的,兩邊一樣苦,結果現在東境早安穩下來了,河北這里卻艱難到這份上。”

  韓鄉正搖了搖頭,沒吭聲。

  黃里長倒是猶豫了一下,然后認真來問:“東境真的挺好?”

  “那是自然。”趙伙長坦然以對。“我便是東境人…說實話,之前在東境還不覺得好,還覺得龍頭管的苛刻,日子也沒有太平時好過,但一過來河北,便曉得龍頭是真本事,聽他的吩咐做事,吃他的糧餉打仗便是,省得落得個河北這邊的下場。”

  黃里長點點頭,忍不住再來問:“所以,縣城那里也是真給種子和農具?”

  “自然是真的。”不等趙伙長回復,韓鄉正反而敲了桌子。“老黃,你不信別人,那我還能騙你嗎?我是親眼看到的,縣城那里張大龍頭親自坐鎮,三個營的兵馬三面擺上,東面開了大爐子,沒日沒夜的做著農具;西面是從東境運來的種子糧,全是騎兵加速護送來…包括之前給你們銅錢和鐵器,就是為了今日的說法,這個叫鑄劍為犁,浮財化苗。”

  黃里長明顯愣了一下。

  “黃兄弟若是之前不信,為何還來這般殷勤?”剛剛放下湯碗的趙伙長此時也來問。

  “便是不信,也該這般伺候的。”黃里長苦笑一聲。“我說句不好聽的,幾位心寬,不要往心里去…之前朝廷的官差來了,也要這般拿出家底子的,不是要奉承,而是怕生事。”

  韓鄉正幽幽嘆了口氣。

  三名軍士中的兩個年輕的便要說些什么,卻被年長者擺手止住,后者也只是感慨點頭:“曉得你們的辛苦…所以現在村里怎么樣,艱難到什么份上?”

  “多說空話惹人煩。”黃里長聞言愈發感慨之態。“我只說一件事諸位就知道了…幾位知道村頭那顆大樹為何是禿的嗎?”

  “挨得近,摘得時候省力氣,所以被村里人摘過了,吃光了?”趙伙長一猜便中。

  黃里長點點頭:“趙伙長也是經歷過的。”

  “這幾年死了多少人?”趙伙長繼續來問。

  “不好說,誰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跑了,而且也不曉得從啥時候算。”黃里長嘆了口氣。“不說三征以來這三年,便是再往前算,算到二征、一征,也夠亂的…而且制度也亂變,一開始一個里是一百戶,結果戶口分的特別小,根本供養不起人,后來便改了制度,允許有大里,管三五百戶,其實就是一個莊…我們這個村落,一征前一度快到五百戶,千人朝上,記得這個是因為當時還要商議是不是再設一個里?”

  “現在呢?”

  “現在…”黃里長沉默了片刻。“不知道…可能還有七八十男丁,兩三百婦女,二三十個孩子,好久沒點驗了。”

  “都死了嗎?”一名年輕軍士明顯犯了糊涂。

  “都死了…般縣和長河近十萬河北屯田兵怎么來的?”趙伙長無語至極,復又忍不住一嘆。“人命這個東西,最輕賤不過,也是最有韌勁的。”

  “那這些人不想家嗎?”年輕軍士繼續好奇。“留在那里當屯田兵?”

  “自然想家。”趙伙長無奈繼續解釋。“但莫說里面有許多是外郡的,便是這兩郡的,也得把春耕做完才許他們慢慢去找家里人,而且,他們家人就還在?除了這些,到底還是有軍法的,上頭不說清楚,如何能輕易離營?去年春天那伙子在東境過年不愿意回來的,不就要追究到底嗎?”

  年輕軍士這才閉嘴。

  而趙伙長方才來叮囑黃里長:“趁這機會,把村里人點驗清楚…所謂拿錢換種子,拿刀聚農具只是個籠統說法,根子上還是授田,但要正經授田,不做虛的,再不會多收稅…所以,人口是根本。這也是為啥你那本家被滅了的緣故,他想把丁口握在自己手里,這才是犯了真忌諱的。”

  黃里長恍然,連連點頭稱是。

  而接下來,眾人又扯了些閑話,卻都只是圍著幾件事——黃里長是問此番春耕補助和外圍戰事的情況,而趙伙長多問雙黃里如今的境況,到底多窮,到底多難?

  就這樣,雙方一直吃到傍晚,又一起去看了騾馬,回來后便已經快天黑,黃里長直言沒有燈油蠟燭,房舍內也不好舉火把的,韓鄉正與趙伙長幾人也無話可說,便干脆早早在堂屋兩側的側室歇下了。

  幾位客人自去睡覺不提,過了一會,黃里長卻舉著一個火把從容轉到后院,又看了一遍騾馬,叮囑人莫忘了添料,然后就堂皇從自家后門離開,往村外走去,乃是一直走到村頭的大樹下,復又舉著火把看了半日那告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過了一陣子,黑漆漆的大樹下漸漸匯集了十來個舉著火把的丁壯,雖然裝扮不全,但也勉強能稱得上是個個持刀披甲,看得出來,之前連年戰亂,民間根本不缺武器和殘留甲胄。

  “黃大哥。”一人等的心急,主動來言。“趕緊動手吧,越拖事情越不保穩。”

  “我改主意了。”黃里長舉著火把回頭來言。“等等看,看黜龍幫到底給不給種子跟農具,也看他們是不是真的要讓大家安泰的…他要是給,我們便是要逃到西面去,也不必壞了他們性命,平白連累鄉親…”

  周圍安靜了下來,但還是有一人不忿:“二叔,都要走了,怎么還顧及什么鄉親?沒有些東西,到了西邊那里,咱們怎么在大郎那里立身?”

  “你當家,還是我當家?”舉著火把的黃里長冷冷反問。

  這人也立即閉上了嘴。

  黃里長見狀,也嘆了口氣:

  “諸位,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這是個道理,而且咱們這三年確實耗得山窮水盡了,沒法活了;可俗話也說,人離鄉賤…現在這個世道,那大將軍大豪杰的,動輒死無葬身之地,你們把性命托付到我身上,我總得掂量掂量;況且,雙黃里的老百姓是咱們鄉里鄉親,平素也沒有對不住我們的地方,若是為這事耽誤了他們春耕,壞了他們性命,我心里真過不去…所以,這事聽我一言,咱們緩一緩,稍緩一緩,可好?”

  下面人面面相覷,尤其是之前還有人被訓斥,自然不敢多言,便都唯唯諾諾應下,然后便要散去。

  唯獨之前被訓斥那人,臨走前忍不住回頭言語:“二叔,且不說山窮水盡,關鍵是不要忘了三黃里大爺的下場!”

  黃里長聽得心煩意亂,只是讓對方速速滾回去睡覺。

  翌日,幾名黜龍軍軍士和韓鄉正根本不曉得昨夜自家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反而與黃里長誠懇道別…所謂交情其實就是這么來的…然后,黃里長自然也親自牽著馬帶人送到了村口。

  這個時候,趙伙長卻又從懷中取出一物來,交與對方。

  “這是什么?”黃里長看著手中之物一時不解。

  “糧票,能在縣城軍營換軍糧的,縣城給黜龍軍做工匠的,還有我們這些留用的吏員都知道,也是如今最寶貴的。”韓鄉正在旁嘆了口氣,朝趙伙長拱手。“趙大哥仁義。”

  “不是我仁義。”趙伙長坦蕩以對。“是有軍法,在外面吃飯要付錢,哪里都要付,不然被知道了就要記錄下來,多了就要轉屯田兵…不過,昨日聽你說,我自己也看著的,你們現在著實艱難,就自作主張給這個了…我知道你這種人是豪杰,不講究這些細微的,但也真是我最能拿出手的東西了,且收著吧。”

  說完,便轉身牽了馬,往將陵城大路方向去了。

  而黃里長看著手中之物,只是將信將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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