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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五章 邊軍

  盡管有剛投降的生員背叛投敵,元帥府在河嘴地東方的招降仍然卓有成效。

  但因為劉承宗的遲疑,耽誤了一天接納百姓的工作。

  看見一股又一股的窮苦百姓向西涌來,劉承宗非常謹慎,因為據他所知,河口可沒這多百姓。

  細細盤問,才知道是蘭州的旗軍在攆窮鬼。

  很多人都是因為交不上賄賂被攆過來的,這事對劉獅子來說太過匪夷所思,他想了一晚上,都沒想明白敵人為啥要這么做。

  蘭州要把河湟逃過去的百姓攆到河口,他能理解;但是把蘭州窮困潦倒的百姓也攆到河口,他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害怕他攻城時這些窮苦百姓當內應?

  劉承宗心說,難道說我的解放者之名已經從烏斯藏傳到蘭州了?不應該啊!

  這種好事大可在心里想,但現實是六萬多人聚集河嘴,不單單規模大到士兵無法審查,甚至堵塞道路影響了塘騎的消息傳遞。

  這些人是否攜帶天花,不知道;有沒有官軍的探子,也不知道;甚至其中是否夾雜官兵,都沒法明確知道。

  劉承宗只知道,混在饑民里有自家兄長派出的鎮海營探子,回報說甘肅邊軍已經向北移營,蘭州官軍在河口放了十里鞭炮,又灑下石灰硫磺。

  等他想全力接收百姓的時候已經沒有時間了,甘肅軍移防、蘭州兵放鞭炮,這都是官軍要發動進攻的起手動作。

  這事說起來很有意思,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

  五鎮邊帥腦海中的劉承宗是他們幻想出的劉承宗,劉承宗腦海里的五鎮邊帥與陜西蘭州官員,也是他幻想出的模樣。

  甚至五鎮邊帥的幻想,挺貼近現實,畢竟劉獅子的兵他們都知道。

  而劉承宗的幻想,就不太貼近現實了,因為他想不到在行將就木的衙門里,一條命令能變形到多么夸張。

  他始終認為蘭州在出兵前驅趕百姓,必有深意。

  官軍可能不想當人了,想借著百姓人潮推散自家軍陣,以避免正面陣戰,直接把他擊潰?

  北山臺地,劉承宗看遠處人頭攢動,山雨欲來,站在他身側的李卑心態復雜。

  好幾年了,他這個朝廷參將被俘、被軟禁,再到給劉承宗出力,直至今日,終于在戰場上站到了朝廷的對面。

  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看著劉承宗與空氣斗智斗勇,道:“大帥,別想了,沒有深意,朝廷但凡執行深意的能耐,我們就到不了青海,這就是肅王拍腦袋、旗軍糊弄事的結果。”

  劉承宗詫異道:“這么確定?”

  “非常確定,五鎮總兵都有各自的本事,傻子坐不到那個位置上,用百姓沖你,你未必會被沖垮,但只要一亮刀子百姓反著跑,官軍肯定被沖垮。”

  李卑是第一批選入遼東的關寧軍客籍將領,對主兵、客兵的優劣非常清楚。

  主兵遇挫,意志更加堅韌、靠忠誠維系對待遇要求較低,但易對同鄉有同情之心,有反叛之虞;客兵成本更高,遇挫不如主兵堅韌、軍紀難以約束,但對當地叛軍不會手下留情。

  此時集結于蘭州的官軍,不會有太多主兵,應以客軍居多,李卑認為在戰斗意志上,他們跟元帥府的軍隊相比,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但劉承宗還是覺得官軍在下大棋。

  保險起見,他先抓緊派人向北邊進攻魯土司的兄長傳送甘肅軍北調的消息。

  催促兄長盡快破城,占領山隘據點,以防甘肅軍馳援、扼守不教其對己方形成包圍。

  兄長的軍隊他不打算調入谷地,如果染患天花的甘肅軍支援魯土司,那兄長和李萬慶的四千軍隊都對天花有抗體,對付他們正好合適。

  而對與匯聚于河口以東乞食的六萬百姓,劉承宗也不會放棄,只是此時戰事當前,暫時未經審查、又不知是否染患天花,不能統統放入腹背。

  因此他命令護兵率打散的土兵給百姓緊急編伍,形成百十個哨,各率數百人進入東南山谷,暫時避戰。

  李天俞在這事上幫了大忙,東南的大山谷里有不少土司家的地,山里地名都是祁家山、趙家山之類的名字,百姓各編隊伍,沿山谷向南一字排開,由就近土司村莊暫時供給幾日口糧。

  整個撤入山谷的行動因從速從快,顯得格外雜亂,一日之內撤入山中的三萬余人,但另外兩萬多人找不到了。

  不論是早前隨同富戶逃往蘭州的人,還是更多從蘭州被攆出來的百姓,人們很難信任劉承宗。

  相比像囚犯般帶入南山,他們更愿意往北跑,甚至就在河口以東的無人村莊藏起來。

  三月十三日上午,戴道子在東邊河灣看見了浩浩蕩蕩的官軍開入谷地,元帥府在谷地蔓延開來的塘騎隨之搖旗,消息很快依靠塘騎通傳,進入河嘴駐軍的劉承宗耳中。

  隨后戴道子開始向塘兵下令,擠壓敵軍塘兵,展開交戰。

  塘兵需要交戰,以此來拖延敵對塘兵占領山頭原野的速度,并迫使其后大軍陷入不安、派遣更多軍隊來對付他們。

  借此,塘兵就能離敵軍主力更近,并進一步探明敵軍虛實、兵力、士氣、營陣、裝備、后勤等信息。

  劉承宗對此的回應是且戰且退。

  不過這種遭遇戰對戴道子來說,更像是戰術層面的耀武揚威。

  在河灣的報恩寺外,戴道子滿面輕松笑意,向塘兵下達命令:“他們能看懂我們的旗,逗逗這些后進之輩,給我捉個活的回來,我要問問慶藩的王八蛋死絕了沒。”

  間隔三里的原野上,寧夏邊軍塘兵百總馬祥緊張得手心發汗。

  馬祥其實沒有太多塘兵經驗,在寧夏邊軍投入延安剿賊時,他只是扒沙營的夜不收,主要職責是在長城內外日夜騎行,看哪里的邊墻被黃沙吞沒,給營將報信而已。

  全靠賀總兵在黃龍山輸得當褲子,他又取了幾顆蒙古腦袋,才被抽入標兵營,趕鴨子上架坐上塘騎百總的位子還不到半年。

  這半年來,他帶著新募塘兵苦學旗令,多方請教塘兵用法,這才勉強把塘兵的架子搭起來。

  本來按部就班都挺好,直到這次出征,馬祥非常緊張。

  其實寧夏的塘兵居前,不是個好策略,劉承宗這個名字,對寧夏鎮邊軍殺傷力太大了。

  但榆林過來的尤世祿是副帥,他的標營就沒有塘兵這個建制。

  固原的楊麒倒是大帥,但那位帥爺一直忙著率饑賊剿官軍,練了塘兵七八撥,在脫伍邊軍的折騰下,別說塘兵了,塘馬都有能活過三場戰斗的。

  只有賀虎臣手上有成建制的塘兵,塘兵的交鋒,只能落到他們頭上。

  看見自己的塘兵逐步撤退,馬祥不禁皺起眉頭,很快就聽靠近的部下興奮道:“百總,我們看見他們搖旗了,命令是塘騎次第撤退十里,還向我們北邊山里打旗告知進剿消息。”

  “北山,有伏兵?”

  馬祥搖著腦袋往北看,北邊確實全是山,一二十里地山里全是溝谷,這要是有伏兵…他下令道:“給賀大帥報告一聲,分十二塘去探山。”

  戴道子看著己方塘兵在戰場上撤退五里尋處隱藏,敵軍塘兵很快分出一部向南北山溝探去,搖著頭露出笑意:“嘁,這也能上當?那后邊的本事就不用使了,讓他們跟山溝玩會,我們走。”

  隨著戴道子引塘兵撤退,由寧夏、榆林、固原三鎮及蘭州旗軍、洮州土兵組成的兩萬余大軍放緩進軍,各陣分出小股兵力扼守谷口,半數塘兵繼續前進,意圖遮蔽十里。

  待塘兵走至七里,發現元帥府塘馬從正面迫近,他們隨即次第后撤,在撤退途中被躲在屋舍、草垛的塘兵襲擊。

  戴道子的許多塘兵為了伏擊成功,連馬提前讓袍澤帶走,一時間處處銃響,他們端著三眼銃便放,放完扔一邊扯弓就射。

  賀虎臣一開始就懷疑是假消息,因為他的塘兵能看懂對面的旗,對面也能看懂他的旗,為此趕忙奔到陣前,結果端著望遠鏡就看見令人心疼的一幕。

  好不容易培養出能看懂旗子的塘兵,被敵人正面壓迫、背后伏擊,一塘塘的軍士就被這么背后一銃、正臉一箭的打沒了。

  不過賀虎臣最關注的并不是這個,缺少經驗的新練塘兵在交鋒中落敗在他預料之中,他更關注那些站在一起卻沒發生戰斗的塘兵們。

  三年未見,劉承宗的軍隊較之從前有了不少變化,單從塘兵的缽胄看,他們給盔槍扎上了盔纓,這是兩軍最顯著的差別。

  賀虎臣面色慎重地端著望遠鏡,越看臉色越紫,拳頭也攥得越來越緊。

  因為一里見方的地域通常只有一到三名孤零零的塘兵,因此塘兵交鋒的戰場在片刻就席卷了整個河谷的無人地帶,有些地方銃聲四起。

  但也有些地方,毫無聲息。

  望遠鏡里,有塘兵張開雙臂放下兵器,賀虎臣再三確定,那些人的確實是自己的部下,他們投…投降了?

  賀虎臣回頭看了看無邊無沿的軍陣,不算北路王性善和南路王承恩,單單中路,在他們身后就有兩萬兩千的大軍。

  有如此雄厚之兵力,十幾名塘兵,在第一次與敵軍交鋒中,就選擇投降?

  ‘咔嚓’一聲。

  望遠鏡的木殼被賀虎臣握裂了。

  而在戰場另一端,戴道子高高興興讓護兵搖動旗幟,帶塘兵與被俘、投降的塘兵,次第西撤十里,讓人向三十里外的劉承宗傳達口信。

  “大帥,塘兵回報,敵軍兵力兩萬以上,行軍速度已被拖延,士氣較低,已收降俘虜塘兵十三人,正在押送。”

  劉承宗正在新建的河口堡布置防務,聽到這消息很高興,盡管塘兵間的較量,戰果高不到哪里去,卻是初戰得勝,對提振士氣很有幫助。

  他望向河谷南北兩山,透過望遠鏡能看到山頭都有人零星藏著,這場河谷中的戰斗,將會以最快的速度讓整個河湟的百姓知曉,誰才是真正的河湟之主。

  隨后撤到西岸的塘兵越來越多,不一會就聚了近百人,河谷的寬度在四里到八里之間,這便意味著前線塘兵已后撤十二三里地,敵軍跟他的距離越來越近。

  就在此時,河東又有數名塘騎馳來,他們的神情急切,讓劉承宗心頭浮起不好的預感。

  果然沒過多久,塘兵在土堡外翻身下馬,抱拳道:“大帥,急報。”

  等塘兵入堡,這才當著劉承宗和楊耀的面報告道:“降兵俱為寧夏兵,說此次朝廷兵分三路,北路的甘肅軍三千援救魯土司,中路為寧夏、榆林、固原、洮州、蘭州兵,兩萬三千。”

  劉承宗聽到這,閉目思慮,他在河湟的兵力也大概是這個數,中路倒沒什么明顯劣勢。

  只不過北路劉承祖那邊,以四千軍兵對抗魯土司四千土兵,攻城已經打了幾天,若三千甘肅援軍先到而連城沒有攻陷,北路恐怕要吃虧。

  塘兵頓了頓,再度抱拳道:“南路是臨洮軍、河州軍,合兵一萬一千,要直取西寧、碾伯。”

  劉承宗心說壞了,強壓心頭不安,讓塘兵下去,扶著土墻久久不語。

  “大帥?”

  楊耀剛剛開口,還沒待他說什么,就聽劉承宗對護兵下令道:“急報南山,讓率領土兵約束百姓的護兵向南探查敵情,并飛馬傳送消息給冰溝、西寧,告知敵情;命新城守將王文秀出兵進駐西寧。”

  楊耀松了口氣,看來劉承宗跟他的看法相近,這會主力不該回援。

  硬碰硬跟兵力相近的中路官軍打一場,若贏了官軍自然無法完成合圍;可一旦后退,官軍完成合圍就是板上釘釘了。

  劉承宗的考慮,則比楊耀更多,他要考慮的是多支軍隊,此時他這支兩萬余人的大軍,可不是早年令行禁止的獅子軍。

  這不是該不該的事,而是不能退。

  謝二虎和阿海岱青的蒙古兵,要么在撤退中跑丟、要么在撤退中被擊潰,肯定不會全師而還。

  沒了這兩支側翼馬隊,巴桑麾下番兵反應較慢隊伍僵化的缺點就會完全暴露,單憑楊耀不到四千的獅子軍馬隊,形勢便會萬分危急。

  劉承宗看向楊耀:“我相信王文秀,我們先對付眼前的敵人,延綏、固原、寧夏。”

  說著,他浮起笑容,臉上絨毛都立了起來:“我是延綏兵,你是固原兵,戴道子是寧夏兵,我們讓他們見識見識…邊軍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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